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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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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样,能把人气死。

    我说:行子。

    安护士说:大嫂你真该知足了,老师从这么多人中选了你,你真该知足。我们院长的女儿何苹,号称十大美人之一,想嫁给一个演匪连长的,匪连长都不要,她只好嫁给飞行中队长。老师是导演,导着演员呢!

    妻子说:她爸爸,我听你的,往后,你可得好好待我。我在你们家这么多年,也不是容易熬的。

    一片哭声,从医院的东北角那排房子里传出来。

    安护士说:大概又有人死了。

    这么个小医院还经常死人?我问。

    安护士说:经常死。

    我说:走吧。

    妻子说:等等,看看死了一个什么人。

    那排房子前乱了一阵,见一行七八个人,幽灵般走过来。最前边一个中年男人,面部无表情,弯腰驼背,拉着一辆平板车。车板上躺着一个面孔方正的小伙子,他瘦削脸,高鼻梁,脸色黝黑,嘴唇青紫,两只雪白的耳朵在披散下来的头发中隐显着。他好像睡着了,嘴上还挂着一丝悠然的微笑。车后跟着一个老年妇女,哭得一脸模糊,破旧的蓝布大褂上,沾着鼻涕眼泪。车后还有几个男女,有架着老女人胳膊的,有拿着零碎东西的,都紧蹙着眉头,踉踉跄跄地走。一个小姑娘,穿着一条好像用红旗改成的裙子,一件又脏又破的汗衫扎在裙子里。她脖子细长,腮上沾着圆珠笔油迹,腕上画着一只手表。她右手提着一双旧拖鞋,左手托着一个鲜红的苹果,走一步她看一眼苹果,苹果红得像一块血,光滑得像一块玉。她几次把苹果举到嘴边,嘴唇张开,露着两排小小的牙齿。我嗅到了苹果浓郁的香气。女孩每次张开嘴唇,都干巴巴地叫一声:哥哥。她脸上连一滴泪珠也没有,红苹果举在她手里,像暗夜中的灯笼火把。

    红苹果把周围暗淡的灰蓝色全照浅了。小姑娘的红裙子与红苹果上下辉映。小姑娘的叫声很像梦中的呓语。最后,是一个老汉,他穿一件圆领大汗衫,曾经是白色的,汗衫的背部破了十几个铜钱大小的洞。一条黑布裤子,一双用废旧轮胎做成的凉鞋。两条弯曲着伸不直的胳膊。光秃秃的头上挂着西斜的太阳。他一声也不出。他默默无语。他迈着缓慢的大步,驼着背,从我的面前经过,那灰白的眼色,使我感到彻骨的寒冷。他们过去了,车轮在破烂路面上颠簸着,车板喀喳喀喳地响,车在人的簇拥下,看看就远了。我看到车轮与地面接触的部位胀开一圈黄色气体,紧接着我听到一声爆响。

    妻子说:屋漏偏遭连阴天,黄鼠狼专咬病鸭子。

    我无话可说。妇产科门前停着一辆小面包车,那个穿灰制服的小伙子,双手托着他劳苦功高的妻子,从走廊里走出来。

    临进产房前,妻子脸色灰黄,鼻子上渗出一层汗。她直着眼看着我,说:我可是为了你才走这一步,你别忘了。我挥挥手。姑坐着,毫无兴趣地喝着一杯水。姑说:小安,给她推上两支葡萄糖吧。这种事我干一回够一回。刚才是送子观音,现在是催命判官。妻子说:还要推葡萄糖吗?这么贵重的药。姑说:计划生育用药,不要钱。

    安护士举着一管子透明药水,对我妻子说:把袖子挽起来!

    妻子坐下,挽起袖子,她巴嗒巴嗒地咂着嘴,好像品尝什么东西的味道,她的胳膊上凸起一层白色的鸡皮疙瘩。

    你冷吗?安护士问。

    妻子说:不冷。

    注射完毕。安护士说:老师,开始吗?

    窗户金碧辉煌。妻子在产房门口,拧着脖子看我一眼,她那张脸浮肿得像个大气球,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待要重新看时,产房的门刺耳地响着关上了。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间房子里,房子宽阔高大,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沾满石灰的灯泡,高如天星,一个个墙角都深邃无边。西墙角上有蛛网,东墙角上有斜阳投进来的淳厚凝滞的阳光。西墙面着我的背,东墙上那面镜子里我变形成一个星外来客。我数了,镜子上写着二十一个大小不等的字,镜框上有一个木疤。西墙上挂着一排登记簿子,我流产登记簿,有放环登记簿,有子宫下垂登记簿,有独生子女登记簿。

    我不敢看那扇通往产房的门,因为它愿意向我传递阴森恐怖的情绪。我也不敢拂去粉壁上的阻光物质,让粉壁透明了,更重要的我要把第三只眼睛紧闭。我看了一阵苍蝇,又回头看墙上的登记簿子,我逐个地揭开它们,看到一行行花花绿绿的名字,从名字缝里,浮现出一张铁腿革面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有庞大的乳防,松弘的肚皮,肚皮上布满了眼睛般的斑点。她眼睛的神情像被钢刀威胁着的羔羊……我垂下手,簿子自动合起。

    安护士挪动着钢铁机械发出沉闷的钝响。墙上阳光灿灿。产房里响起了噗哧噗哧的声响,好像用气筒往轮胎里充气。我尽力地不去想像,但那张床,床上躺着的我妻子,我妻子身下那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闪现,好像多少年前的旧景重现。妻子的脸扭曲着,嘴角歪歪扭扭地乱动,一两声憋不住的呻吟从嘴角冒出来。我挣扎出来,像溺水的人扯住几根垂到水面的树枝。我面面狰狞,在镜子里,动一动一副面孔。安护士的腿一曲一伸,一曲一伸,咖啡色的膝盖在白大褂下闪闪烁烁。那干涩的噗哧声从她脚下飞出,在她脚下编织成串,向我脑子里爬动。我的脑袋像齿轮一样转着,把噗哧声编织成的链带全部绞进来,储存起来,这些声音如气体般膨胀,我感到头痛欲裂,脑壳等待着爆炸。

    我张开嘴巴,噗哧声从嘴巴里钻进来;我闭住嘴巴,噗哧声从鼻孔里爬进来。我索性拿开堵住耳朵的手指。一种难以名状的焦虑感,电流般贯通我的全身。妻子在产房里叫了一声,这叫声湿漉漉沉甸甸,像水渍湿的棍子一样抽打着我,我沉重的心脏把我压倒在凳子上。我飞快地点一支烟,没有烟,我捧起腮,又扔了腮。

    在紧张的摸索中,我的手碰到了《妇产科教程》,《妇产科教程》碰到了我的手,我迫不及待地翻开它。它发出碘酒的味道,珍珠霜的味道。安护士用红杠子蓝杠子把一行行黑字托起来,还在书的空白处歪歪斜斜地加了注。妇产科专家写道:世界上有识之士对迅速增长的人口表示了极大的忧虑,人口增长迅猛已使地球体系严重不稳定,人类正奔向“聚爆“的摧残性结局……安护士批注道:刘晓庆,我多么羡慕你呀!妇产科专家写道:实行人工流产,是贯彻计划生育政策的一项有力措施。要消除广大妇女对人工流产的恐怖心理,又要认识到人工流产不是小手术,施术者和受术者都不能掉以轻心。安护士注道:佐罗是个好小伙。安娜是个好姑娘。我一定要……

    安护士还在用力踩那物件,把一连串噗哧声制造出来。产房里的情绪灰白迷蒙,空气干涩。妻子的脸像一具蝉蜕,褐色透明,没有丝毫活气。我揉揉眼睛,合上这本见神见鬼的《妇产科教程》,站起来,看了一下表,方知妻子进产房仅七分钟。我怀疑表停了,但秒针哒哒地追赶着数字,数字追赶着秒针,时间追赶着空间,空间与时间融为一体,人在茫茫时空中如同纤尘,来如风去如烟,有时极大,有时极小,噗哧声还在继续,像一条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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