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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器的民夫和原任连长像笨拙的大虫一样,缓缓地、痛苦地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坐起来,站起来,向指导员靠拢,其中有父亲的随从马前田生谷和马后水长刘。他们一个个前倒后倾,身体重心不稳,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吹倒。父亲好奇而崇敬地看着指导员那张丑陋的嘴:干枯裂皮的嘴唇和被肺火烧黑的牙齿,但这张嘴里吐出了嘶哑难听的声音却像神的咒符一样,把十几个鞭子抽不醒的人唤了起来。他越来越感觉到共产党的厉害。民夫连指导员是父亲碰到的第三个令他佩服的共产党员,第一是胶高大队的大队长江小脚。

    指导员向他的党员们灌输着力量,父亲却拿着缝包弯针去扎昏睡的民夫。在长期的斗争生活中,他掌握了一定的医学知识,所以他的针扎的都是既痛又能令人神志清醒的穴位。如人中、十宣之类,决不是无目标的盲目乱扎。针到人叫,叫声痛苦,痛苦混在无可奈何里,像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鲜艳,格外醒目。民夫们一排排跳起来,你看看我流血的唇,我看看你流血的手指,不知道该骂谁。

    指导员站在一辆小推车上,拄着棍子,沙哑大叫:“同志们,快点清醒啊,我们钢铁第三连,个个都是英雄好汉,浩浩荡荡出了山东,淮海战役立大功,立了大功都可以脱产当干部,区长、村长任大家选,最后的时刻,谁也不许草鸡!”

    父亲喊:“谁草鸡谁是大妮养的私孩子!谁草鸡生儿子没蛋子!”

    指导员说:“同志们,赶快收拾车辆,埋锅烧水,连长带人进村里打吃食,放驴吃路边草,一小时后出发,赶到贾家屯吃羊肉大包子,喝大米稀饭!”

    父亲招呼着刘长水和田生谷,各把枪攥在手,虎虎往村中走。村庄破败,与沿途所见相同。街道上丛生着人头高的枯萎黄蒿,草如葵花秆子粗,不像草像树,风吹草动,种荚响声如小铃。街道中央有一脚路,标志着村里还有活人。时有一只癞皮猫从枯草中蹿起,上墙或者上树,猫眼碧绿,咪呜一叫,鬼气横生,父亲想开枪打猫,又怕浪费子弹,便捡起砖头砸猫。他们踅进几户人家,见门窗拆除,草比房檐还要高。怵怵地喊叫几声,无人回答,但屋子里有响动,大着胆闯进去,即有一群红眼大老鼠疯狂扑来,一个个腾跳人高,唧唧怪叫,吓得三人慌忙逃出。街上草中,时有一架架白骨,虽是冬天,但依然邪臭扑鼻,令人欲呕。

    刘长水说:“到这里来找吃的,简直是活见鬼!”

    父亲说:“是活见鬼。”

    村中央有一栋大建筑,虽也颓败但相对完整,鱼鳞小瓦翻成飞槽,好象一座庙。父亲闻到一股热腥的味道,便说:“进去看看,兴许能打几只狐狸、狗獾。”

    父亲提着拉开机关的匣枪在前边开路,刘、田紧摸着“老汉阳”随后,恰成一个三角小分队。进了大门,腥味更重,大厅里黑古隆冬。猛冲进去,没有什么冲出来,只有一片喘息,细看时,却见地上或躺或坐着一群人,全是老弱妇婴,约有四十余条,一个个不成人形,有的脸如铜盆,肿胀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头,奄奄待毙。

    父亲嗟呀不止,把抢插入腰间,搓着手,连连倒退。

    一个水肿的人,用手指掀起肿成一线的眼皮,打量着父亲和刘、田。一丝细声响起,是那人的话,父亲侧耳细辨,听到他说:“长官……长官……可怜可怜吧……给口吃的……”

    那人的身体如一条肥嘟嘟的大蛆,缓慢地移动起来,父亲捂着嘴巴,冲出庙门,跑上街道,胃里的酸水咕咕上冲,吐了两口在蒿草上。

    刘、田也跑出来,呸呸地吐着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父亲和刘、田空手而回,对民夫们刺激不小。烧水放驴的都缓慢了手脚。驴们却大口地吃着枯草。父亲的小母驴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惟有她吃草不够生猛。

    指导员痛苦地说:“下米!吃军粮吧!”

    司务长扑向米袋,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说:“不能吃军粮,杀驴吃吧!”

    民夫们激烈反对着父亲,他们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浆,没有毛驴拉车,寸步难行,这是一。毛驴都是有主的,杀了回去没法交待。

    父亲拗劲上来,说:“不杀你们的驴,杀我的坐骑。”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蛋黄色小毛驴,心里感到一阵抽搐,那只独蛋儿猛地缩了上去,丝丝拉拉的钝痛产生出来。

    一位中年民夫抢上来,抓住小母驴的缰绳,说:“这驴是俺七婶的,你不能杀它。”

    父亲说:“倾家荡产,支持前线,什么七婶八婶的。”

    民夫道:“这驴是俺七婶的命根子,像女儿一样。”

    父亲说:“女大要出嫁。我骑着她,就是我的。难道杀老婆还要向丈母娘汇报吗?何况本来是条驴,还是分了人家财主的,杀杀杀,为了保卫胜利果实。”

    小母驴伸出舌头舔父亲的衣角和手,泪水汪汪,弄得父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从真心里希望她咬人、尥蹶子,发疯发狂反抗暴政,绝对怕她一味温顺不反抗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式,这使父亲心中烦恼,手脖子发软,端不动枪杀母驴的盒子炮。

    父亲听到蛋黄色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枪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凄清点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驴说:“我的肉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

    父亲说:“你这伙计,整个一个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驴说。“是人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我的肉喂革命。”

    父亲说:“好好好,听你的。”

    驴说:“让我再看你一眼。”

    父亲说;“看两眼也行。”

    驴说:“其实我不想死,熬过了冬天就有嫩草儿吃。”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我怎么忍心杀你。”

    驴说:“我理解你,为了保卫老百姓的庄稼地,开枪吧!”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枪,顶上火儿。

    驴说:“要我喊句口号吗?”

    父亲说:“喊吧。”

    蛋黄色小毛驴高声鸣叫着,声音宏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枪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枪机儿,劈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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