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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七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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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跳到炕上,跷起脚来,伸手从梁头上摸下了那个我非常熟悉的牛皮挎包,挎包里装着一枚淮海战役纪念章。这是七叔的命根子,任何人不许动。我那些堂弟为了探索挎包中的秘密,都挨过七叔的老拳。文化大革命前,每逢国家的重大节日,七叔就自动休假。他的行为在我们农村,那是十分的不合时宜。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农民没有休假的。我爷爷说,老七呀,你老人家就不要给咱老管家丢人』盗恕R爷的话,七叔听也不听。他穿上那套土黄色的棉军装,斜背上牛皮挎包,将淮海战役纪念章别在左胸前,昂首挺胸,专拣人多的地方去。人们见他来了,便故意地说:这是从哪里来了个大干部呀?看那派头,最不济也是个县长。七叔走上前去,视地说:狗眼看人低,县长算什么?我的战友,最没出息的也是地区的专员了。从此,人们送七叔一个外号:“管专员”。这个外号让七叔十分得意,逢人便说,管专员管专员,我管着专员,起码该是个副省长了。他对我说过许多次:贤侄,咱这个姓真是妙极了,无论上级封咱个啥官,都要大一级,封咱县长咱管着县长,封咱省长咱管着省长。我说:七叔,可惜上级啥也不封咱。七叔道:不封咱咱也不怕,最不济咱也是个社员吧?管社员,管社员的起码也是个生产队长嘛!他还悄悄地对我说:贤侄,人是衣服马是鞍,此话丁点儿也不假。我穿上这套衣裳,立马就不一样,连你爷爷这个老顽固都对我另眼相看了,你知不知道他叫我什么?他叫我“老人家”,呵呵,连我的亲大爷都要叫我“老人家”,你说有趣不有趣?我说有趣有趣真有趣。七叔只有一套棉军衣,但国家的重大节日却是四季都有,为了光荣和信仰,七叔不得不忍受着肉体的痛苦。“六一”、“七一”和“八一”,这三个光荣的节日,在我这种觉悟不离、没有远大理想和崇高信仰的家伙联里,简直就是七叔的受难日。他头戴着种我们在电影里经常看到的、有两扇耳朵的棉军帽,上身袄,下身梅#,都是又肥又大、鼓鼓囊囊,脚上是一双笨重的高鞴毛牛皮靴子。我们光背赤脚、只穿一条裤头都浑身冒汗,他老人家又黑又瘦的长条脸上竟然没有一滴汗珠。问他热不热,他惊讶地反问我们:怎么?你们热?我怎么不觉得热?我觉得凉快得很呐!就冲着这一点,我们就不得不佩服他。

    七叔是个奇人、怪人,所谓奇人、怪人,就是非同寻常、有过人之处的人。他第一次金装游村,身后絷跟着一大群看热_的孩子,大人们也感到新奇。面对著这样一个人,众人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不是能用一句两句话说[楚的。人们奚落他,取笑他,讽刺他,挖苦他,甚至辱骂他,但看到他U包襄在棉衣里竞然滴水不出的瘦而不弱的身体,一种严肃的思想,就睹睹地生长起来了。另外,除了每逢国家例假日他不干农活之外,其余的时间里,他勘勤恳恳,任劳任怨,爱社如家,大公无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一个非常优秀、非常杰出的人民公社社员,这一点A得了老少爷们的尊敬,也A得了村干部、包括村党支部书记的理解。据说,七叔第一次公然旷工、游村夸功时,引起了全村展动。群众议论纷纷。干部们连夜开会,研究解决问埋的办法。幸好假日一过,七叔立即恢复正常,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渐渐的,人们就把七叔的行为当成了一种周期性发作的神圣疾病,无人再去笑他骂他,也没人再去跟他攀比。每逢国家例假日,管老七就可以不干活,爱谁谁,都没脾气。在那些神圣的日子里,我们的七叔就像印度国的牛一样,享受着特殊的优待。

    我的堂弟、七叔的大儿子、名叫解放的那个赖皮家伙,错以为他爹享受的特殊待遇是因为那套军装和那枚淮海战役纪念章。在一个国家例假日的黎明前的黑暗里,他偷偷地将七叔的全套行头抱到高粱地里,人模狗样地穿戴起来,等到太阳升起,便学着七叔的样子,上大街游行漫步。眼睛雪亮的人民群众立即发现光荣的军棉衣里藏着虚假的内容,这家伙顿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他见事不好,撒腿就往家跑。愤怒的群众,手持农具,像追赶盗僖谎??芰ψ反颉H绻?皇钦饧一锱艿每欤?且惶旌芸赡芫褪撬?攀赖娜兆印L玫艿男形?闷呤迥樟舜蠡穑??嶙乓话迅?罚?雷凡簧帷R槐咦犯弦槐呱?涣?叩馗吆埃毫⒆。?愀銮[泉!立住,你个杜聿明!堂弟急中生智,钻进我家,跪在我爷爷面前,哭叫着:大爷爷,救命吧,俺爹要杀我。这时,七叔追了进来。他的瘦脸,仿佛_从炉子里提出来的铁,双眼沁血,活似疯狗一~请七叔原谅――他举起斧头,对准解放的后脑勺子亳不做作地下了家伙。我爷爷当时正好在院子里铲鸡屎,手里持一张铁锹也是堂弟命不该绝――爷爷情急智生,举起铁锹挡住了堂弟的脑袋。只听得铛啷一声巨响,斧头正砍在锹头上。爷爷虎口麻木,铁锹落地。细看时钢板的锹头竟被七叔的利斧砍开了一个大豁口。堂弟怪叫一声,三魂丢了两魂半,打了一个滚,瘫在地上,宛如一摊稀屎。爷爷目瞪口呆,面色灰白,怔了好久,才说:老七,你还动真格的了?七叔瞪着眼说:你以为我是思你们闹着玩吗?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大闺女绣花!爷爷说:好好好,七爷,您厉害,我怕您,行了吧?爷爷转身要走,堂弟见事不好,上前搂住爷爷的腿,求道:大爷爷,您要放手不管,孙子我可就没了命了……爷爷恼怒地说??滚开!你是他的儿子,他是你的爹,爹要杀儿子,与我有什么关系?七叔对爷爷说:大伯,欢迎您终于站到了人民的立场上。爷爷被他气得哭笑不得,他却笑嘻嘻地把儿子押走了,好像抓了一个俘虏。

    我永远忘不了七叔手举着利斧追赶盗穿了他的光荣军版的无赖儿子的情景。毫不夸张地说那倩景有点惊心动魄。请诸位朋友跟着我想一想吧:在一个六月的清晨,一轮红日初升,照耀着村中铺满黄土的大道和站立在土墙上啼鸣的红毛公鸡,村民们乎捧着粗瓷大碗站在街边吃饭――这是我们那儿的习惯――就看到一个土黄色的鼓鼓囊囊的大物,腿脚麻乱地往前滚动着,嘴里发出狗转节子般的怪叫声:救命哇……救命哇……七c要杀人啦……在他身后十几米处,七叔穿着一条辨不清颜色的大裤衩子,身上裸露的肌肤像黑色的胶皮,看上去很有弹性。他高举着那柄亮晶晶的小板斧,气嗤吁吁地吼叫着:抓抓抓……抓反革命呀……抓反革命……七叔到底是上了年纪,虽有雷电火花的意识,恨不能变成一束激光,恨不能变成一粒子弹,但衰老的肉体不给他争气。他的腿抬得很高,步子迈得很大,但前进的速度不快。他那样子有点像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慢镜头”,既古怪又滑稽,让路边的乡亲们无所措手足,不知是该帮他截住儿子,还是该帮他儿子截住他;让路边的乡亲无所捎嘴脸,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那些从高粱地里手持农具把他儿子轰赶出来的早起的乡亲们,自从七叔接着追赶以后,便自动退出了热烈的行列,变成了[冷的旁观。事关集体的事情变成了七叔的家务事。七叔和他的儿子在家乡[展的漫长大街上追逐者,他们的脚赐起一团团黄色的尘土,他们惊得鸡飞狗跳墙,这是一件正在进行中的图谋杀人的事件,人们盼望着它的结局。我知道大多数人盼望着七叔把他儿子的脑袋砍下来,寒样将会给死水一潭的农村生活增添很多乐趣’将会给捧着大碗在路边吃饭的无聊乡亲制造一个生气蓬勃的话},这个话靥将在村里被议论三十年,经过三十年的添油加醋、夸张渲染,进人历史的事件将与真实的事件产生很大的距离,你们信不信,你们不信,反正我信。

    我也永远忘不了七叔押着他的儿子走在大街上的情景。正与我的父亲经常说的一样,“虎毒不食亲儿”,七叔押着儿子返回时,他的鼻尖距离儿子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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