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是三分人算,七分天意。”
他转向袈裟,合十礼敬,念诵起忏悔真言,前多和林不忘心生敬畏,也随着念诵。念毕,炎净道:“忏悔真言最为普通,然而其中有深意。忏悔有一增一损,罪孽损而明点升。明点,是内在光明,诸佛法流在人身上的体现。明点显现增长,方可消除罪孽。”
他顿了一下,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三十年前,他棋败于素乃,失去本音继承权,以离尘绝世之志隐遁山林,心里明明已放弃一切,却止不住愤恨、焦灼的情绪,失眠达半年之久直到念诵了忏悔真言,念诵三日后,体内感到有一粒明澈光点,失调的内分泌重归和谐,当夜睡着。日后光点随念诵而日增,终于减去阴郁。忏悔真言亦是明点真言,佛法的实效自此开始。
炎净的沉默,令前多感到必须说点什么,多年来跟随在素乃身边的场面化生活,已令他养成不能忍受冷场的习惯,道:“原来忏悔不是单方面的减少。”
炎净回过神:“世上哪有单方面的减少?有减少,必有增多。正像棋,有坏必有好。我们三人,每人下过的棋至少万盘以上,回想一下,哪有一手绝对意义上的好棋?”
林不忘幽幽道:“既然消除了好坏,棋道没有了终极至理,下棋岂不是失去意义?”
前多的心绪,随这句问话变得压抑,等了许久,听到炎净森然的语音:“是,这便是我不下棋的原因。”
俞上泉未眠,坐在榻榻米上,翻阅着从寺内借来的一本小说。自古寺院不单存佛经,还存别类杂书,等于地方图书馆,所以旧学子要住庙学习。
小说是清末刘鹗写的《老残游记》,除了谈论国事,还谈论佛道。书上写一位考官判卷迅速,同事惊讶,他回答,文章是灵物,一两行字便显出气质,不需看通篇,已知高下,说自己是“观气而知”。
看到此处,俞上泉合上书卷,熄灭灯,转而盘腿静坐。静坐之法是五岁时父亲所教,两手置于两膝,拇指横于掌内,其余四指并拢,直指前方。
如此手势,拇指肚拢起如人身,第一指节回缩如人头,整根指呈现倒置母腹的胎儿之形。
其余四指代表四季,指头的高矮,正是春夏秋冬的盈亏变化。食指为春季,中指为夏季,夏季阳气充足,所以最长,无名指为秋季,万物在秋季成熟,毕竟有收获,所以略高于食指,小拇指为冬季,因而最短。
四季循环的关键,在于冬季复转为春季,两季之间有一个奇妙的变化,正如小拇指到食指之间有一根拇指。拇指缩于掌内,表示这个关键的季节不能形成一个明显的时间段落,是隐秘的第五季。
雪花山八卦门的理论体系里,将这个隐秘季节称为“人”。“人”字之形为一撇一捺,正是左右两个朝向,表示了交汇分化。“人”是冬春之变,人生也是乍寒乍暖。以此手形静坐,可体悟到生灭之机。
十一岁时,父亲死去。当时理解的死亡,是父亲像缩在掌心的拇指一样,缩入了家里的某一个角落。很奇怪,父亲教静坐之法的话,当时记不住,但在他逝世三年后的某一日,却回想起来了,并字字精确,如在耳边复述。
从此,俞上泉便开始静坐,那时他到日本已经两年。生灭的奥妙,并没有体悟到,但静坐令他安宁。在异地谋生,与强手对局,是极易崩溃的生活,他需要安宁。
对局时,他也当是静坐。棋士的算计之功,早已是职业本能,他开始追求一种逻辑分析之外的思维,这种思维有时令他获胜有时令他失误,长久以来不知用什么词形容。
今日十番棋的首局,不如看《老残游记》更让他兴奋。他找到了这个词望气而知。文章的高下,不是对比衡量来判断的,棋的好坏要看气质静坐,如实而知自心。棋上、生活中,处乱不惊的镇定、逢乱而生的智慧,均来自静坐的习惯,命运也是一种习惯。每当双手抚膝,直腰正对前方,他总是心存感激。这个坐姿,便是父亲他的心,已在另一局棋上。今日棋局想到千手之外,便是另一局棋了。瞬间,十番棋都重叠在今日棋局上,下完了。心中有了一个胜负的结果,稍稍动念,便可知道。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去进一步辨别,让预感保持在迟钝状态。
今夜,不想睡。静坐之初,曾有多夜不眠,充分体味自己的虚弱。至虚弱的极限,感到肚脐内一块区域,手掌一样软软地摊开这便是丹田吧?
在虚弱中,体会丹田的实存。丹田,是气质升华的地方,这个词是父亲所教,之后在许多道经上看到。延续虚弱,像手掌一样摊开的丹田,又会像拳头一样团紧,便恢复了精力。
渐感虚弱,等待着小腹内的张弛缩敛。响起了轻叩窗棱声,俞上泉遗憾张眼,两手大拇指从掌下展出。
窗外是师父。顿木乡拙的眼中长期有着血丝,或许血丝也会老化,此刻血丝晦暗得近乎褐色。
按照棋赛规矩,对局者不能与人接触交谈,以避嫌受人支招。顿木怔怔地看着俞上泉,许久无言。俞上泉愧疚没有采纳他的计谋,低眉言:“事到临局,我只有那么下。”
顿木仍是发呆的神情,今天自俞上泉的第一手棋开始,他就是这副神情。必败的预感击溃了他,所输不是这一盘棋,是他接俞上泉来日本的全盘计划,耗尽心计的五年,还有他与素乃抗争的三十年俞上泉忽感难过,低语:“师父,我该怎么办?”
许久,顿木说:“打下去。”声音平缓低沉,言罢离去。夜已深,三五步,身影便淹没。
第二日,上午九点,装封手的纸袋用刀裁开。作为裁判长的顿木,对照纸上记录,将一颗黑子打在棋盘上,轻道:“时间到了。”撤离棋盘区域,退至观战横席。
新打上的棋子,是大竹昨日的最后一手,对此众人已猜了一夜哑谜。
炎净心波一动,果然不出所料,大竹下得过分了。他眯起眼,感到身旁射来一道视线,缓缓转头,见顿木正看着自己。两人从未有过交往,但都以对抗素乃而闻名天下,早互知其人。
他自知,作为被篡位的本音,自己在棋上是有权威的。回视顿木的眼睛,他点了下头。顿木流露出欣慰的眼神。
距离对局室两百米的一间抄经堂,开辟成了议棋室,不够级别入对局室观战的棋士待在那里。对局室中每下一手棋,都由服务人员抄在纸上,快跑送来。
能入议棋室的人,也是高级棋士,人数不过二十人,室内有十副棋具,以供他们摆棋研究。观棋室内禁语,此处则人声鼎沸。
前多外骨和林不忘坐在一个棋盘前,交换了一下眼神,昨夜判断正确,俞上泉软弱的进攻,引发出大竹过分用强的棋,局势对俞上泉有利。
室内的其他人在大声地争论,有人说大竹这手棋,是爆发强大杀力的前兆,一场大搏杀即将展开,按以往的俞、大竹的对局战绩,到比拼杀力时,俞上泉的灵巧棋风总会在大竹执著的追杀下,渐露疲态,终被击溃局势已步入大竹的步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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