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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兔子有些累了,两个人在草地上躺下来歇上一会儿。两个小人一躺下去,草棵便高出了他们的身子,在脑袋上方迎风摇晃。风的上面,是很深的天空,偶尔有片云缓缓飘过,像一堆洗净了又撕得蓬蓬松松的羊毛。摇摇摆摆的草棵上,有许多虫子在上上下下奔忙。蚂蚁急匆匆地,上到草梢顶端,无路可走了,伸出触手在虚空中徒然摸索一阵,又返身顺着草棵回到地上。背着漂亮硬壳的瓢虫爬得高了,一抖身子,多彩的硬壳变成轻盈的翅膀。从一棵草渡向另一棵草,从一丛花飘向另一丛花。草棵下面,有身子肥胖的蚂蚱,草棵上面则悬停着体态轻盈的蜻蜓。
格拉对兔子说:“你闭上眼睛吧,闭上眼睛才能好好休息。”
“我想休息,可我不想闭上眼睛。”兔子额头上薄薄的皮肤皱起来,脸上显露出成人们常有的那种疑虑忧伤的神情,“但我累,我的心脏很累。大人都说我命不长。”
兔子死去后,格拉总会想起兔子这天说话时成人般的神情。可他只是一个三岁的孩子,女人一样细声细气说话的孩子。从这一天起,兔子的成长就定形了,长成了一个有着一颗大人那样容易受累的心脏,脖子细长、双眼鱼一样鼓突的孩子。
一种很深的怜悯从内心深处泛起,那感觉升起来,升起来,冲到脑门那里,又折返向下,使格拉眼睛泛潮,鼻子发酸。他张开手掌,一边一只,把兔子的双眼罩起来,说:“好朋友,你休息吧,这样也就像闭上了眼睛一样,”然后,他的口气从命令转向了乞求,“我们做好朋友吧。我没有朋友,你也没有朋友。”
兔子细声说道:“好,我们是朋友了。”
格拉自己感动起来了,他带着骄傲的神情领着兔子刚进村,便对倚在家门口的母亲喊道:“阿妈,我跟兔子弟弟是朋友了!”
桑丹抱起兔子一阵猛烈的亲吻:“好啊,好啊,我家格拉有朋友了,有一个好弟弟了。”
兔子眼露惊惶的神情,拼命蹬着一双小脚,要逃出这个女人的怀抱。但他哪里挣脱得出来,于是,一张嘴,放声哭了起来。这个太阳穴上总有暗色的脉管在突突跳动的孩子,说话时细声细气,哭声却哇哇地,像只大嗓门的乌鸦。桑丹一松手,兔子从她怀里滑下来,还是格拉眼疾手快,抢先把兔子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上。他太阳穴上的脉管跳动得更剧烈了,好像就要冲破菲薄而又透明的皮肤,格拉感到了害怕,说话也带上了悲声:“求求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们,你就不要哭了。”孩子慢慢收住了哭声,抽抽搭搭时,更有这口气下去,下口气不一定能上来的感觉。那蓝色的脉管鼓突得更高了,蜷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条令人恶心的虫子。孩子每艰难地抽咽一下,那条虫子就蠕动一下,每一下,都像是要从那薄薄的皮肤底下拱出来了。格拉这回是真的害怕了。要是这条虫子拱破皮肤,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孩子的脸,一边哀求着,一边不断用嘴亲吻着那条虫子。而这时,他那宝贝母亲却一个劲地傻笑着。
兔子终于平静下来,桑丹从屋子里搜罗出一切可以填进孩子嘴里的东西,把兔子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桑丹放声大笑,兔子也跟着格格发笑。但格拉只感到身子发软,背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这个脆弱的孩子令他害怕。他不要再招惹兔子了。
大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兔子还没有回家。额席江奶奶靠着墙根睡着了。恩波把她摇醒,老奶奶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孩子,孩子呢?”
然后,兔子的父亲恩波,母亲勒尔金措,舅爷江村贡布都扑出了院子,急急地出现在广场上,勒尔金措呼唤兔子的声音,就像这个孩子已经死去,亲人正在叫魂一样。很快,这个寻找孩子的队伍又加入了兔子的表姐、表哥。桑丹抱着兔子从屋里出来,她对着迎面向他跑来的这家人开心地笑着说:“以后你们大人下地,就把他放在我们家,这个小娃娃太好玩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孩子却被人劈手抢了过去。
然后,一大家子人簇拥着那个瘦弱的娃娃离开了。
黄昏降临了,村庄上空炊烟低低地弥散。桑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广场上。有轻轻的风吹起,把一些细细的尘土,从广场这边吹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吹到这一边。
空中的晚霞格外灿烂。
桑丹回到屋子里,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她欢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点领兔子来我们家。”
格拉没有说话。
桑丹拿出烙好的饼,盛一碗茶:“好儿子,吃饭了。”
“阿妈你不要烦我,我不想吃。”
桑丹自己吃起来,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间,她一直都在说,那个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诫自己,不能讨厌傻乎乎的母亲。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看不出别人神情中山高与水低的母亲,又确实是让自己的独生儿子感到讨厌的。但格拉知道,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天,自己就注定要与这个全机村的人都看低看贱的女人相依为命。所以,他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只是说:“阿妈,你好好吃饭.不要再说别人家的事情了。”
桑丹正鼓着腮帮嚼着一大块饼,听到儿子的话,她加速咀嚼,然后鼓着她那双好看却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颈子把饼咽了下去。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一团热乎乎酸溜溜的气息朝格拉扑面而来,差点就让他呕吐了。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让他对桑丹身上的一些气味,对于机村的许多种气味,都感到难以下咽――这些气味常常让他恶心不已,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
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她说,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承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一个烂泥沼,你们见过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没有,还是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这就是眼下的机村。”
没有人接老奶奶的话。没有人敢接这个话。
老奶奶的话跟工作组讲得不一样,跟报纸上讲得不一样,跟收音机里讲得也不一样。老奶奶的话引得一些更有资历与权威的人发出了叹息,他们说:“这样糊涂的老奶奶嘴里说出格言一样的话,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从来不会听到机村的主流社会里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只是活着而已,格拉只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恶心而已。格拉只是时常克制着对桑丹不敬的想法,让她至少在家里,有一个母亲的大致模样。
现在,她对着格拉的脸,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一团团湿热的,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胃里十分难受。好在,她终于不打嗝了。那块饼终于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终于说话了,脸上带着十足的天真:“但那个娃娃确实好玩啊!”
格拉无话可说,只是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阿妈,我不想说话,我难受。我要吐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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