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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子。第三天,还是没有看见。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天了。虽然日子过得沉闷而又艰难,但新年将到时,总会带来一点微弱的希望,正是这点,会让人显得比寻常日子更加兴奋一些,这就是所谓新年的气氛了。更何况,今年,机村通往外部的道路开通了,从新的道路上开来了汽车,人们就有了双重的兴奋的理由。格拉也有些兴奋,他不是因为汽车,而因为那两腿鹿肉,那两腿鹿肉后面藏着的那个神秘的男人。但他还是觉得这种兴奋是不完整的。这一年的最后阳光就要下山的时候,他才一拍额头想起来,他已经两天多没有看到兔子,看到兔子的家人了。
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一家人都带着这个宝贝上刷经寺镇看医生去了。
还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晓得吗?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
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
村里那群孩子:阿嘎、汪钦兄弟、兔嘴齐米,索波走了红后,他的弟弟长江也入伙了。长江父亲给起的名字叫多吉扎西,但索波领他到小学校报名的时候,就给他起了一个新的名字:长江。
大人们散去时,这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
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格拉摇摇头,笑了,自己对自己说,他们放鞭炮时,我到山上背肉去了,悄悄的,谁也不知道,我怎么会炸伤兔子呢?但这样,也并没有让他驱走背上的寒意。
新年到来的最后一个黄昏,格拉来到村口,原来有一个祭坛,现在成了敞开的路口的地方,向着通向山外的路嘹望,直到夜幕落下,也没看到空荡荡的路上,出现一条人影。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都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第二天早上起来,桑丹烙了饼,就浓酽的鹿肉汤。格拉喝得浑身暖洋洋的出门,这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
他刚刚打开门,索波的弟弟长江就冲到他面前,冲他龇牙咧嘴地一笑,高声喊道:“是你炸伤了兔子。”
格拉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辩解似的说:“不,我没有,我不在。”
那么多张脸围过来了,从四面八方,上面下面看着他:“说,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山上去了。”
“全村人都在等着看汽车,你到山上去了?你骗鬼吧!”
“说,你到山上千什么去了?”
“我……你们管得着吗?”
然后,这些孩子发一声喊,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就散开了。他们手里端着木头削成的长枪短枪,嘴里突突突突模仿着枪声,学着电影里的战斗场面,向着假想中一群不堪一击的敌人掩杀而去。有人被石头绊倒了,却装出中了子弹的样子,喊一声共产党万岁,又从地上爬起来,呼啸着冲杀而去。
格拉突然感到一种清晰的痛楚,而且清楚地知道,这不是他自己的痛楚,他对痛楚已经十分习惯了,他是感到了兔子弟弟的痛楚。他问桑丹要一块最大的腌鹿肉。
桑丹说:“你想烤着吃还是煮了吃。”
格拉说:“我要去看兔子。他们用鞭炮把他炸伤了。”
“谁把他炸伤了?”
“鞭炮。”
桑丹吃吃地笑了:“儿子骗我,鞭炮那么好玩,不会炸着人的。”
格拉说:“我不想说了,你快取鹿肉吧,我要到刷经寺去看兔子,鞭炮把他炸伤了。他那么胆小一个人,肯定被吓坏了。”
桑丹把肉取来了。格拉接过来就想走。桑丹却用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先把这块肉洗干净。”
桑丹说这话时,脸上出现了一种很清醒明白的神情。
就是这种从未有过的神情,让格拉不由得不乖乖地按她的吩咐做。格拉洗好肉,桑丹又吩咐他洗锅了。格拉依然照做了。洗锅洗肉的同时,格拉眼角的余光一直留在桑丹脸上,他注意到,她脸上一直就挂着这种清醒明白的神情,看他把肉、把锅洗得干干净净。
肉煮在锅里后,桑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格拉在想,新鲜就是干净,还用这么洗吗,整个机村都不会有人做这种事情,自己家里更是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为了桑丹脸上那一本正经的神情,他妈的就干一次惹人笑话的事情吧。他故意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告诉你,兔子的爸爸、舅舅,人家是识文断字的斯文人,什么事情都是有讲究的,”桑丹说,“如今哪,什么都不讲究,倒成了规矩了,所以你不晓得。所以我要教给你。
你要记住,对有讲究的人,你还是应该讲究的,让人家晓得,你还是懂得规矩礼数的。“
格拉一边嘴里含混地答应,一边偷眼去看桑丹,她脸上的神情不仅是清醒明白,而是一派庄严。
一阵风把门吹开了,明亮的光线从门外涌进来,格拉抬起头来,看见太阳把大把大把金色的光线,从高高的天上向他抛洒。这是新年的第一天,他想,这一年或许是一个好的年头。桑丹或许就要从她那种懵懂迷糊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了,或者说,她已经清醒过来了。
锅里的肉煮开了,肉的香气、汤里花椒和小茴香好闻的气味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格拉希望母亲继续往下说,桑丹就如了他的期望继续说:“如果讲究的活,汤里还该加上印度来的咖喱,或者是汉地来的生姜。煮好的肉要放在银盘子里,盘子摆在涂了金漆的木案上。”
格拉屏住了呼吸,也许母亲就要记起或者说出她出身的秘密了。
桑丹叹了口气,“如今这些规矩都没有了,我们都变得像野人一样了。”她絮絮地念叨着,野人,野人,格拉心痛地看到,她的眼光又在这絮叨中变得迷离了。但她迅速又恢复到清醒的状态,振作了口气说:“好孩子,肉煮好了,带着它上路,去看你的好朋友吧。”
她还起身把他送到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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