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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葬礼,格拉没有去参加。
自此以后,格拉就按照奶奶的嘱咐,从村子里隐身了一样。只要他不想见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自然没有人牵挂着他。他早出晚归。一清早,他就出门了,潜入了林中。他整天都在山林中追寻猎物,熟悉了兽踪鸟路。但凡在他下了套子的地方,没有一个过路的活物能够幸免。
下好套子,他总是蹲伏在附近,直到猎物中了机关。他看着猎物在死亡的圈套里拼命挣扎。一旦钻进了套子,这样的挣扎就显得很徒然了,那只能使脖子上的绳套勒得更紧,只能使死神更快地降临。
每天,他都在林中进行这无声地猎杀。
他甚至想,这样不停手地杀下去,要不了多久,这些林子里,就不会再有活物了。但他从春天杀到夏天,又从夏天杀到冬天,林子里野物也没有减少的迹象。随着他对森林秘密的洞悉,反而觉得可供猎杀的野物是越来越多了。好像是他的猎杀,刺激了野物们的生殖力。只要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便能听到这里那里,都有野物们的动静。一只野兔正在奔跑,三只松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枝上梦呓。而他,每天只要一只猎物就够了。
每天。他来到林中,天才慢慢亮起来。对他这样一个熟练的猎手来说,白天还十分漫长。他慢慢在林中行走,看看那群猴子新的猴王产生没有。有只鹞子的窝被风吹歪了,有窝冬眠的熊,洞口伪装得不是很好,他要加上一些东西,帮忙掩藏起来。太阳出来,草地上的霜化开。他就会下套子了。下好套子,他就在附近等着。等待的时候,他故意把脑子停下来,腾空了,不去想别的事情。太阳把草地晒得暖和了,他就会倒在草地上睡过去。睡过去的时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做梦,果然,他就不做梦。
这些都是额席江奶奶临走的时候交待他的。凡是奶奶嘱咐的事情,他都照着去做,而且,都不费什么劲都做到了。
他想,既然人们把人死说成上天,那他相信,上了天的奶奶并没有走远,就在天上的某个地方关照着他。但他看看天空,却只看见天空深深的蓝,看见风驱赶着云,一会儿从东边飘到西边,一会儿,又从南边飘到北边。
这天.他又去看望那头鹿。那头鹿被一个大人下的套子夹伤了双腿。格拉把那个猎人的套子毁掉,救下了那头鹿。开始,他去看它的时候,它会害怕地跑开一段,又回过头来向他张望。但后来,人和鹿的距离一天天靠近了。直到有一天,他把手伸出去,那头鹿也没有跑开。
鹿子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显出天空和天空中的云影,他再走近一些,就从鹿眼中看见了自己。一个蓬头垢面的、眼神机警的野人。
鹿子温暖的舌头伸出来,舔着他的手,一股幸福的暖流贯通了他全身,他说:“鹿啊,没有人做我的朋友,你就做我的朋友吧。”
从此,他就有一头鹿做朋友了。
他带去盐给鹿抹在嘴唇上,鹿很喜欢,他带去酥油,涂抹在鹿被套子勒出的伤口上,鹿也很喜欢。鹿一喜欢,就伸出舌头,舔他的手、他的脸,他也十分喜欢。喜欢那种幸福一般的暖流,从头到脚,把他贯穿。
这期间,桑丹又怀上了一个孩子,后来,她消失了几天。当她满脸苍白再出现时,肚子里的东西已经没有了。
但格拉每天的猎物,很快就把母亲滋养过来了。不到一个月,她的头发又有了光泽,脸上又有了红润,只是,他没有办法再让母亲眼睛里的光亮汇聚起来,使她对世上的事情表示特别的关注了。
格拉对母亲说:“桑丹啊,你的眼神要这样就这样吧。
奶奶临走的时候说,“说到这里,他看见桑丹歪起了头,好像在思索什么,眼神也好像要汇聚起来了,但这只是片刻工夫,母亲脸上又显出茫然而又空洞的笑容,”奶奶临走的时候说,要是你不这样,也许你是整个机村心里最苦的人。“
母亲还是那样没心没肺地笑着。
不知不觉间,奶奶和兔子就走了一年了。
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正像奶奶对他预言的一样,勒尔金措生下了一个女儿。
那天,奶奶在坐化之前对他说:“等到他们生下新的孩子,就会忘记对你的仇恨了。”
从这天起,格拉增加了猎物数量。每天夜晚,等天黑尽了,人们关上了朝向广场的沉重的木门。他才悄悄地潜回村子,把一只猎物挂在恩波家门口。有时,那幢透出一点昏黄光亮的屋子安安静静。有时,那个屋子里会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这时,格拉就会在恩波家院子的树篱边多站上一会儿。这声音很像林子里总在悬崖觅食的青羊幼羔的叫声,也很像兔子小时候的哭声。
回到家里,格拉会对母亲说:“奇怪,兔子降生时,我才是四岁大的孩子。这么大的小孩是记不住事情的。”
桑丹说:“是啊。”
格拉又说:“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反正我觉得我是记住了。”
桑丹眼里显出怜爱的神情,叫一声:“格拉。”
“我的好阿妈,你还认得我就已经很不错了。”格拉很老气地说。
桑丹就格格地笑了。就像一个混沌未开的孩子。
春暖花开的时候,生产了一个女儿的勒尔金措又下地劳动了。她和恩波这对曾经显得像陌生人一样的夫妻,现在又恩爱如初――比起新婚时节,这对夫妻的恩爱中还加进了一种深深的怜惜。在机村,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猜忌构成了生活的主调。所以,这对夫妻这种显得过分的恩爱使他们成为了异类。但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不管不顾地过好自己的日子了。
有传言说,是前喇嘛,他们的江村贡布舅舅,运用法力,在他们身上下了一个凡人看不见的罩子,把他们和这个时代隔离开,从此,他们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有嗅觉灵敏的人,感到了这种说法的恶毒。生活在罩子里就幸福,否则就不幸福,这就是对社会主义的恶毒攻击。但是,传言的特性就是,人人都听到过这种说法,人人都转述过这种说法,但谁都不知道那个始作俑者是谁。传言依然被人们津津乐道地传布着。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嘴上,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的心里。
这就是机村的现实,所有被贴上封建迷信的东西,都从形式上被消除了。寺庙,还有家庭的佛堂关闭了,上香,祈祷,经文的诵读,被严令禁止。宗教性的装饰被铲除。老歌填上欢乐的新词,人们不会歌唱,也就停止了歌唱。但在底下,在人们意识深处,起作用的还是那些蒙昧时代流传下来的东西。文明本是无往不胜的。但在机村这里,自以为是的文明洪水一一样,从生活的表面滔滔流淌,底下的东西仍然在底下,规定着下层的水流。
生活就这样继续着,表面气势很大地喧哗,下面却沉默着自行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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