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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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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才稍稍松动了一些。老魏说:“你们还守在这里干什么?还不上山救火!”

    他曾经的部下,收起了笑容,一动不动。

    “你们放心,我保证不跑,请报告领导,请组织上在这危急时刻考验我。我也要上山救火!”

    这些人还是不为所动。

    老魏说:“这样吧,我去救火你们不放心,那把这两个人交给我看守,你们赶快上山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江村贡布又长笑一声,自己站起身来,往帐篷外走去。一个警察就从腰上抽出枪来。江村贡布回过头来,笑笑,嘶哑着声音说:“年轻人,我活够了,想开枪你就开吧。”

    “站住,回来。”

    “我不会回来,我不能让多吉一个人悲凉地躺在山洞里,我不能让一个一心要救机村的人,死去之后,灵魂都无人超度。”江村贡布掀开门帘,通红的火光把他照亮了,他带着挑衅的口吻说,“告诉你们吧,我要去给那人念些度亡的经文。”

    举枪的人擦了把沁上额头的汗,把枪插回了腰间,说:“这个人疯了。”

    没想到江村贡布又一掀门帘走了回来:“我还有句话没有对大队长说。”

    江村贡布对格桑旺堆说:“多吉的事你放心,你把他交给我是算是找对人,你当上大队长以来,很少做过这么对头的事情。多吉的后事,你一个俗人不懂得他,也帮不了什么忙。”

    江村贡布这一回是真的走了,警察也没有再掏枪。

    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起来:“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枪在手,格桑旺堆说:“我要救我的村子,你们想为这个打死我吗?”

    几个警察扑上来,有人锁他脖子,有人拧他的胳膊,但他怒吼着,像一头拼命的野兽一样挣扎了一阵,几个警察便都躺在了地上。老魏示意那几个警察不要动,自己想上前来安抚这个狂怒的人。他吧嗒着嘴唇,模仿着机村人安抚骚动的家畜的声音,但他刚刚凑近身子,就被格桑旺堆重重地掼在了地上。这回,格桑旺堆拉着一个警察,直接冲进了正在做最后部署的指挥部的帐篷。他替那个警察把枪掏出来,拍在了领导的桌上,他说:“如果我有罪,你就叫他枪毙了我。如果没有,就放了我!我不能眼看着大火烧向我的村子,而坐在那里什么也不干!”

    “猖狂!我以县革命委员会的名义,以救火指挥部的名义,撤了你的职!”

    “我不要当什么大队长,我只要你们准我救火。”

    “把这个人拉出去,我们在开会!”

    格桑旺堆发了蛮力,把前来拉他的索波和另一个民兵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嘶声喊道:“开会!开会!少开几个会,就轮不到现在这么紧张了!”

    “把这个人给我绑了!”

    差不多是所有人同时发力,把野兽一样狂怒的格桑旺堆扑倒在地上,绑了起来。格桑旺堆还在大叫,一张毛巾把他的嘴给结结实实地堵了起来。这时,远处的火墙又升起来,每一次火焰的抽动,都在抽动帐篷里本来就紧张的空气,所有人的感觉都是快要喘不上气来了。在这个会上,索波被宣布为机村的大队长。上任的大队长第一件事情,仍是派人带队伍上山。

    黑夜里,机村的向导就真是向导了。走错一步,可能整支队伍一整夜都会在老林子里走不出来。这么些年来,索波都觉得格桑旺堆是一个无能的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取而代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时刻。这个时刻到来的时候,他对好多事情的看法都有了一些改变。但这个时刻却在他最没有准备的时候降临了。他明白,这个时刻,把一支支队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时,一个人也逃不出来。

    看来指挥长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不敢冒眼看大火推近无所作为的风险。他走下铺着地图的桌子后面的那个位置,手重重地拍在索波的肩上:“队伍能不能安全地拉出去,又安全地撤回来,就全看你手下的向导们了。”

    除了格桑旺堆,这里面只有索波最清楚现在开队伍上山所包含的巨大风险,但他不能,也不会反对指挥部的命令。指挥长说了,你这个年轻人前途未可限量,只是一定要在关键时刻经受住考验。

    帐篷外面,就像电影里的场景一样,一支支队伍正在集合。这些人都穿着一样的服装。工人戴着头盔,腰里都挂着一只搪瓷缸子。手里拿着一样工具的人站在一组,显得军人一样整齐雄壮。然后,是干部与学生的队伍.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草绿色服装,戴着红袖章,背着军挎包,排队看齐时,挺胸昂首,碎碎移动的脚步溅起了很多的尘土。倒是刚刚从救火现场撤下来的解放军队伍显得衣衫不整,疲惫不堪。再没有人手了,连老魏也作为向导派给了解放军的队伍。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之间,一支支队伍都消失在夜晚的树林中,队伍开出村时,手电光晃得人眼花。但当他们进入森林时,那些光芒,就显得稀落而黯淡了。

    整个机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荡荡的帐篷,一些余烬未消的空灶和一些老弱妇幼了。

    火光时而明亮,时而黯淡,空荡荡的机村的轮廓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就像某种奇异荒唐的梦境一样。

    山下,稍微平缓一些的地方,都被机器施展了神力。

    陡峭的高处,它们是无论如何也上不去了。剩下那些地方,树又大又高又密,只好人用双手来干了。夜晚的森林显得无边无际,伐倒一棵树,至多也是透进一点天光。何况树还不能只是伐倒了事,还要堆积起来,放火烧掉。时间紧迫起来时,才知道放倒一棵大树,需要太多的时间,而把这些树烧掉,需要更多的时间。要在这样茂密的森林里,砍出一道防火道来,不可能是今晚,也不可能是明天。大火只要以眼下的速度推进,要救下这片森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从指挥长到普通工人,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但都没有人把这一点说出来。整个救火行动开始以来,机村就被视为关键部位。绝大部分的人力物力都投放在了这里。谁要是把这话说出来,就可能成为整个行动失败的替罪羊。经过这么多一次比一次更加残酷的运动,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个告发者,每一个人也都可能被别人告发。所以,整条防火线上人人都在拼命干活,整个夜晚,满山遍野都是刀斧声一片。就这样一直干到天亮,看看一整夜的劳动成果只是在无边的森林中开出一个个小小的豁口,没有一个人感到胜利在望。

    开了那么多的会,并未从芸芸众生身上激发出来传说中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的力量。

    每一次开会,会场上都会拉起一道标语:“人定胜天!”

    每一次开会结束的时候,都要山呼三遍:“人定胜天!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但现在,每一个人都明白,再多的人,再多的人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那大火也会像一点都没听到一般。天人相隔,天行天道,人,却一次一次在癫狂中自我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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