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佳扎西

我在八廓街认识不少藏族商人，因为很熟悉了，也往往会开开玩笑。藏族人也免不了开一些荤玩笑。连我自己也想不起来，那个阿佳扎西怎么就被说成是我的“二太太”，我后来也称呼她为“二太太”了，她也嬉笑地认了。

扎西是一个珠宝商，经营天珠、蜜蜡、珊瑚、南红、绿松石、念珠等。前两年，她身体好的时候，脸长得圆圆的，我们就说，难怪你珠宝生意做得好，你长得就像一颗珠子。扎西店里的东西好，不卖假货，但价格比较贵。她的回头客多，客户关系维持得好，每年都要做几百万的生意。我只不过有时候到她店里坐坐，但买不起她的

东西。

不知道为什么四川德格的人都爱到西藏来做生意。扎西的家乡在德格，毗邻著名的八蚌寺。我曾在牦牛文化万里田野调查时去过那里，风景绝美但极为险峻。扎西从来没上过学，六岁时，就开始下地干活，年龄大一些，就上山放牦牛。她的父亲当过乡里的干部，家境并不差，可父亲四十岁时就患病过世了，直到现在提起父亲，扎西就会掉眼泪。她十八岁那年，跟着一个表叔，从家里拿了几十块钱和一些酥油，偷偷从家里跑出来，跑到拉萨来做生意，路过昌都时，就把酥油卖了，换成钱，来到了拉萨。

先是在拉萨冲赛康市场租了个摊位，从牧民手里收酥油卖给市民，挣点差价。后来，到日喀则待了三四年，专门收羊毛，倒卖给回族商人。拉萨开放旅游后，建成了拉萨饭店，来的内地游客、外国游客很多，拉萨饭店门口形成了一个地摊市场，扎西就到那里去摆摊，主要是卖旅游纪念品之类的小东西。扎西的地摊跟别人的不一样，一半是旅游纪念品，一半是老蜜蜡、珊瑚什么的。她家过去有一些老东西，家乡的人也带一点过来。有的游客很喜欢老珠子，她觉得赚钱并不那么难。扎西说，那时候年轻，虽然做生意，但并不把赚钱看得很重。一群摆地摊的伙伴，只干半天活，有点小钱，就到甜茶馆喝甜茶，聊大天，一玩儿就是半天。她从家乡偷跑出来，阿妈急得不得了。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网络，她也不会写信。来来往往的老乡都怕见到她阿妈，因为老人家一见到他们就会哭着问起扎西。等到三年之后，扎西托一个并不很熟的老乡给阿妈捎了五百块钱，不知道能不能捎到。看来是捎到了，阿妈才放心了一些。直到来西藏六年后，扎西在那些伙伴当中，相中了一个叫向巴的小伙子，他是同来西藏闯荡的康巴人，她觉得这人比较踏实可靠，就嫁给了他。

当扎西生养了第一个孩子，她感到自己真得要赚钱了，她说，为了儿子，我要拼命地赚钱！儿子要上学时，因为是牧区户口，她去找人办手续，天天早上到公安局门口去等，一连去了十八次，终于办成了。她做生意做事情胆子都大。还是在摆地摊时，她就敢凑上十八万买了一处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现在这房子能值几百万了。她从卖杂品，转向专卖老旧珠宝。先是在八廓街琅赛古玩城一层的东南角租了一个摊位，后来又在二楼口最好的位置开办“阿妈啦古玩店”，还在藏医院路开设了一家更大的店铺，生意越做越大。儿子罗桑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扎西一下出了90万给他买了一部豪车。那儿子是她的心肝宝贝。儿子也懂事听话。因为被大家戏称成我的“二太太”，扎西就让儿子罗桑管我叫“干爹”。罗桑找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是个独生女，家境很好，对方家长希望罗桑能够当上门女婿。虽然一般来说，藏族对男到女家还是女到男家并不那么在意，但扎西可就不干了，不管那女孩子有多漂亮，不管她家境有多好，让她儿子当上门女婿，那是绝无可能的！因为她太爱这个儿子了。相比来说，她还有一个女儿，好像就比不上对儿子那么疼爱了。

前两年，因为筹备牦牛博物馆征集藏品的事，我有时会进她店里坐坐，问问有没有与牦牛相关的物件，扎西说，我帮你找找。扎西说起汉话，不像其他藏族朋友说得那么好，很像是外国人说汉语，怪怪的。后来，2013年5月18日，我们搞了一个捐赠仪式，她拿着一个老旧的野牦牛角做的酥油盒，现场捐给了我们。后来，因为工作忙，去她的店少了，人家开玩笑地问她：“亚格博怎么不来看‘二太太’啊？”她就会说：“亚格博是做大事的人，哪能天天到我们这样的小人物这儿来啊。”有时候到她的店，她就会埋怨：“什么‘二太太’啊？半年都不来，也不给我介绍客人。”我说，我的朋友都是穷朋友，买不起你的珠宝啊。

前年，听说扎西生病了，我到她店里去看她，一听，不过是胆结石，就说，没事没事，这病好治，到内地做个小手术就好了。我问，要不要帮忙在成都找医院？扎西说，那好啊。我就帮她联系到成都军区总医院。可等她要去成都前，再去她的店里问她，她却说，还有一个朋友帮她找了另一家医院。她拿不准该去哪家医院，就到寺庙去找喇嘛算了个卦，结果是到另一家医院，那好吧。但是，那年冬天她去成都做胆结石切除手术，手术很不成功，折腾了一年多，元气大伤，人也消瘦了许多，那脸也不再像珠子了。

因为生病，扎西没有过去那么活跃了，但正好这两年兴起了微信，她整天在店里玩微信，与她的客户保持联系，每到夏天，拉萨最好的季节，游客蜂拥而来，除了散客外，她的一些老客户也来了，她的生意总会比别人好一些。扎西总希望能与我做成点生意，2014年牦牛博物馆开馆时，她说要帮帮我，便以每条一百元的价格，给我批发了一百条牦牛骨头的念珠，她说这是特别优惠，只是本钱，可以用这个让我赚点钱。我挺高兴的。可一年多之后，傻乎乎的我才知道，她的进价是四十元。无论怎么开亲密的玩笑，“二太太”还是要赚我一笔钱的，商人天性就是要赚钱嘛，还是可以理解的。

我知道，藏族商人一般比较忌讳买卖佛像唐卡，但很多商家都在悄悄地做，我问扎西，你做不做？扎西特别严肃地告诉我：在过去摆地摊的时候，曾经卖过一件木刻，那上面有观音菩萨像，后来每次到寺庙朝拜，看到观音菩萨像都有一种罪恶感，她再也没有做这类生意。有一年，一位收藏家让她帮忙收购佛像，她能拿到20万的中介费。但扎西先到寺庙去问上师，我自己不买卖佛像，但帮别人行不行？上师反问她：如果你不杀牛，但你让别人杀行不行？于是，扎西放弃了那单已经到手的生意。

扎西的家在罗布林卡附近，每天早起，她都要围绕着罗布林卡转经，祈求佛祖保佑。我跟她开玩笑说：“二太太，你每天早起，先要拜佛，然后要想着亚格博，最好给亚格博送点珠宝，你的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她和她的店员全都乐起来了。



[桑旦拉卓读后感]

上师对阿佳扎西说得真好，“你不杀牛，但你让别人杀行不行？”很多时候，我们总想在某一个事情中获取一点利益，却不想接受它所带来的罪，所以自以为很聪明地找一个冲在自己前面的人，自己却躲在幕后操纵和指挥着一切，以为这一切的罪与自己没任何瓜葛，把责任完完全全地推给别人，其实，实际上就像阿佳扎西的上师所说的那样，自己不杀牛让别人来杀，罪过还是一样的。生活中这样的事情还很多，也许是因为贪婪，也许是因为愚昧，也许是因为自私。但阿佳扎西，确然是一个懂得改过、懂得收手的聪明

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