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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洞庭的途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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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了那笔钱,到底有没有用来拍电影,她从没问过。将《红气球》改成一部电影,自己来执导,是他一度的理想。私奔的情侣乘着热气球冉冉升起,离开大地,飞越城市、郊野、森林、河流……想一想,就觉得过瘾。他雄心勃勃,一副宏图大志的神态。说新又认识了一些知名导演,答应帮忙推荐,入围国际影展竞赛单元。获奖,聚光灯,专访,酒宴,巡回路演,一炮而红。他沉浸在对未来的描绘中,一脸喜悦,顺带将影视行业贬损一番,很多知名演艺界人士,在他眼里等同戏子和混子,一点文化水平都没有,看不懂他的小说,缺乏基本的文学修养。他自信满满,口才也好,情绪极富感染力。她听了也有所

打动。

他忙碌,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拍电影是复杂的团体项目,需要协调各种关系,不比写小说,一个人待在房间,打开电脑,只需屁股和椅子建立牢固的友谊,就能搞定所有事情。如此忙了一阵,突然没了动静。说审查出了问题,里面涉及了某些敏感镜头,需要删减补拍。他再没谈过要还钱的事。她也当忘了。

这期间,他们断续保持着联系。

北京一夜,她充足了电,恢复了充盈之气。每次想他的时候,她就去北京。找各种理由和借口,策展、购物、会友、看话剧,等等。孩子平时由保姆带,无需她操心。有时一待就是好几天,聊文学、艺术、绘画,做爱。形而上和形而下兼顾。疯狂纠缠,一次次推倒重来。周而复始。像吸饱的水蛭。在史谦身上未曾得到的满足,从岳廉这里一一补偿回来。在床上,他不像作家,像矿工,狂野,粗鲁,有劲。最疯狂的一次,他们在宾馆待了两天没出门。饿了就叫外卖,困了就睡。她看他眼中的火苗一点点黯淡下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疲惫的睡姿唤起她心中深藏的爱意。他醒来时,发现她正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目光俯视着他。你这样看我做什么?你太可怕了。他准备投降。你才可怕呢,没节制的家伙!她用手指着他的额头,语气带着几分少女的

娇嗔。

她从不领他进入她的圈子。他倒是喜欢带着她。以业余画家和他女朋友的身份,各种场合都参加。她也乐于进入他的生活,人生百态,粉墨登场,在北京巨大的舞台上,各自表演。导演、作家、演员、制片人、出版商、编辑、主持人、骗子、绿茶婊,眼花缭乱。有次在酒桌上还碰到一位当红流量小生,一起玩杀人游戏到天亮。当然见得最多的,是一个个作为“外省青年”的漂泊者,有点才华,又不安于现状,带着梦想,来到北京,被这座巨兽般的城市一天天磨掉锐气,丧失意志,最后泯然众人矣。她洞若观火,隔着层层叠影,倒是看得更为透彻。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基本是她负责开销。他并不介意囊中羞涩和吃软饭的事实,好像花她的钱是理所当然的。残存的理想主义是他最后一片净土。他说,要不是心里还有梦想,我早就写电视剧剧本去了。很多人争着邀请他去当编剧。一集电视剧十几万,价格惊人。还有人说服他去拍商业电影,那种狗屎一样的电影,专门去博脑残们的眼泪和欢笑的下三烂电影。他不屑一顾,宁死不降。

她从不当真,报之以微笑,姑且当他说的是真话。她说你应该珍惜自己的才华,好好写你的小说。他说你喜欢我的小说吗?她说当然。他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骄傲,等我写个更牛的,你等着。她心里雪亮,晓得他说这些的原因,不过是在为自己寻找借口。说难听点,这些都是遮羞布,扯掉这块布,他浑身赤裸,一具臭皮囊。

当然她不会刻意揭穿。即使他最后一事无成,她也得到了快乐和满足。他对她言从计听,也不惹她生气。他读过一些书,也看过些电影,品位都还不坏,艺术绘画上,他也能沾点边,普拉多、奥赛和大都会博物馆的馆藏,他随口能说出一连串,偶尔还能一针见血,颇有锋芒。何况他还有许多男人天生欠缺的幽默感,从精神到肉体,都能愉悦她,将她哄得乐不可支。

所以和岳廉在一起,时间显得总比别处要快些。

他学会了摄影,弄明白了ISO、光圈、景深、快门之间的关系,努力练习构图,为的是在旅途中给她拍出满意的照片。他们一同去过香港、新马泰,最远的一次,在斐济疯狂地玩了一个星期。

岳廉生日那天,她送了他几件衣服和一只精美的美度机械手表。当晚岳廉叫了不少朋友来庆生。他们叫她嫂子,表面毕恭毕敬,眼神又暗含着更深的玩味。晚饭结束,酒至微醺,岳廉兴致仍然很高,提议接着去钱柜唱歌。那晚喝了好几种酒。金门高粱、红酒、野格利口酒、威士忌,朦胧的酒意中,她仿佛又回到婚前。那时她处了个男朋友,也是学艺术的,两人都没什么钱,也没工作,看不到一点前程,却很快乐,晚上经常跟一群青年落魄画家喝得烂醉,再醉醺醺回出租房,脱光衣服,做完爱就睡,啥事不想。她曾想把那段记忆抹去,到头来才发现,那是她人生最为轻松惬意的时光。

她自以为酒量还不差,那晚却被岳廉的那群朋友灌醉。其间她跑去洗手间悄悄吐了一通。回来时,看见岳廉正在分享手机里一个女人的照片。他显然也有些喝多了,说话都不大利索了。她醉眼惺忪,想知道他们在看什么。他们忙把手机屏幕关了,她好奇,说看啥呢?他们讪笑着,说没什么,一哄而散,神色都有些古怪,包厢很快又响起歌声。那晚狂欢直到凌晨才兴尽。她醉倒在包厢,记不清谁扶她回去的,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发现躺在宾馆,只盖着一条毯子,全身一丝不挂,打岳廉手机关机,不知去向。

她头痛欲裂,带着一身的酒气,当天下午就飞回了南方。

后来,她又数次返回北京。他陪她逛遍了宋庄、上苑、798、环铁、索家村、草场地。她脑海中一直萦绕着那回在洞庭写生的画面。成为一位画家,一直都是她的梦想。至少嫁给史谦之前,这个梦在她心里已装了很多年。逛了世界各大著名艺术博物馆,看了数不清的名画,视界开阔后,她的热情反而冷却了下来。她为当时的狂妄和幼稚而惭愧。梦太大,大到可将她毫不费力地吞噬。有那么几年,她完全失去作画的热情和自信,情绪坠入冰点。直到上次在洞庭,她又拾起画笔,完成了几组速写。手艺尚未生疏,功底犹在,她又重获了信心。惋惜当时应该趁手热,多画点油画。这么想着,她便有点怀念洞庭了。说什么时候再去湖边看次日出,弥补上次的遗憾。他说好啊,去洞庭还不简单,立刻,马上,只是这个季节已经没芦苇了。没芦苇也没关系,她说,有日出就行,我要把它画下来。

时间已到二○一四年冬天。天气阴冷,北方雾霾深锁,南方一片灰蒙。这样的天气实在不宜外出,更适合待在家里。那段时间他正好接了一个剧组的活,只有一个星期的假,试图劝止她,但她近乎固执要求前往。她说等不及了,她几次都梦见了洞庭,缪斯女神在向她挥手,她迫不及待了。这次去,他们带了相机、颜料,还特意买了帐篷、睡袋、防潮垫,准备在湖边露营,真实感受湖的气魄。

史谦名下共有两台车,一辆奔驰S400轿车和一辆牧马人。平时商务洽谈,他主要使用轿车。牧马人只有等节假日,他才有空闲摆弄。那是一台四门版的越野车,选的是他钟爱的熔岩红色,像团火。车买回来后,他没少在车上下功夫,轮胎、车灯、轮毂、保险杠都改装过,加装了绞盘、涉水喉和拖车钩,威风凛凛,像个大玩具。史谦很喜欢这台车,行驶在路上,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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