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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点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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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

    这是师父对李尊吾说过的话,而今拿来教育陶其昌:“天生就知道,是一流人;学了才知道,是二流人;遇到困境不得不学,是三流货色。被洋鬼子打得那么惨,吃了大亏,才知道要学,这个国是三流货色。学还不好好学,借学捞钱,你说是几流货色?”

    “四流货色!”

    “错,九流货色。”

    “啊?照理应该排第四啊,怎么一下就到九了?”

    传来阿克占老玉笑声,他倚在藤椅里,笑出一阵轻咳:“只能说明太差――李大哥,我这是正解么?”

    李尊吾:“对啦!”

    两人大笑。陶其昌趁两人高兴,斗胆发问:“师父,那四五六七八流到底是什么?”

    李尊吾哑然,阿克占老玉接话:“不怕不懂,只怕半懂不懂。张之洞大人的《劝学篇》里讲,春秋时代的诸子百家,是不偏不以为家,故意把学问做得偏激,以彰显自己,博得诸侯任用,是狡诈多端,并非思想自由。当今留学生深造西学者少,多是摘出西学片断,粉饰党派主张。都是为了应世致用,而错乱学问。”

    《劝学篇》为官绅夺寺驱僧提供借口,宝谛寺劫难后,找来读过一遍。阿克占老玉转念黯然,老大人不明白,人人谋私利的世道,是没有学问的。

    忽听太平鼓响。

    来了五十名混混。领队者脸呈菜色,失眠者特有的苦涩眼神,一张口,天津本地腔,麻利好听:“今儿呀,我是挨打来的,你们选个人出来,他打我三拳,我打他三拳,输赢不在当下,半个月里,谁死谁输!”

    武会规定,凡混混骂阵,一二层武人都闭门不出,此刻迎战者只有李尊吾、阿克占老玉、陶其昌三人。

    李尊吾:“没意思!咱们才打过两轮,第三轮就要玩出人命,这么不经玩,你们是不是没人才了?”

    领队者平平静静:“话不是这么说,我玩不了竹竿,跟你们玩点实在的。不敢玩,就在报纸上登条消息,说你服输。”

    混混以讹诈着称,此人语调不卑不亢,气息内敛恒定,或许真有奇功,一时不好判断深浅。李尊吾:“敢问尊姓大名?”

    “胡邻炭。生我的时候,家里穷得生不起火,借邻居家的热水接生。贱吧?打架出名后,街面上称我胡三爷。你随便叫,哪个都行。”

    没有一丝弱音,气息自然贯通。

    李尊吾:“胡三爷。”

    胡邻炭:“李大爷。”

    两人拱手作礼。礼到了,便要开打。硬打硬碰的事,体虚的阿克占老玉做不来。将尺子刀递给陶其昌,循着声源,李尊吾迈步前行。

    忽起一阵足风,掠过自己,抢一步站到胡邻炭身前。

    抢行者开口:“是你先打三拳,还是我先打三拳?”

    李尊吾如遭冰冻,是邝恩貉声音。

    胡邻炭语调嬉皮:“你先打。”

    一拳下去,胡邻炭跌坐在地,龇牙站起:“好小子,有你的。”

    第二拳,胡邻炭飞出,撞入身后鼓阵,捶胸揉腹地走回来,一路唠唠叨叨:“真拿爷爷当陀螺抽啊!再来!”

    第三拳,打得腾空,横起横落,摔了个结结实实。

    跑上四五个混混,将他扶起,在混混拥托下,又一次站到邝恩貉跟前:“该我打你了。”甩甩袖子似的出了三拳,抽在衣褶上,似是连肉都没碰到。

    胡邻炭向李尊吾一抱拳:“你手底下有能人啊!”往羊皮堆里一倒,由混混抬了,浩浩荡荡行出校门。

    在感受里,邝恩貉消瘦许多。李尊吾嘴角下弯,整张脸如弓绷满,不露一丝表情:“不是不见么?”

    邝恩貉走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你下山后,我就远远地跟着你下山了,没回过木阁。”

    李尊吾盲眼张开,瞳孔浅灰,似被眼白稀释:“你一直在等一个向我效忠的机会,今天等到了?”未待邝恩貉应答,继续说下去,“历史上的忠臣都没有好报,知道为什么吗?以一件功劳来换取一件别人不愿意的事,格外招人讨厌。”

    沈方壶刺死程华安,也是潜伏在程的左右,而程无知无觉……此子心机太深,厌恶之外还有些许畏惧。

    “不管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你我的师徒缘分都已断了。”

    感受不到他的眼神和血液流速,只听起了足风,他大步流星离去。

    晚饭,李尊吾在阿克占老玉屋里吃面条。无意谈话,吃完要碗汤。

    满人闲话多,盛汤时,阿克占老玉唠叨:“天津是满族私奔的窝子,道光、咸丰年间,满人和汉人就悄悄通婚了,十个有九个逃到天津。满族人家面食做得好,这是自小的手艺,来了先卖早点,街上炸麻花、烙烧饼的小贩,没准是个正黄旗、镶蓝旗的贵人。”

    李尊吾“是呀”地应一声,低头喝汤。

    阿克占老玉:“庚子之乱后,太后回京,头档大事便是颁布满汉通婚,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李尊吾:“为吗?”借用一句天津话,掩饰无兴致。

    阿克占老玉:“满汉成了一个种,国家就不至于分裂。东三省、蒙古、新疆本是留给满人子孙的禁地,但地域太广,道咸年间管理已松,不杜绝汉人经商,这十年更是东三省大开禁,放大量汉人进去,为什么呀?”

    李尊吾咽下口中汤,端正坐姿。阿克占老玉:“凭着东北那点满人,是挡不住日本俄国的,只有放汉人进去,才能占住这块地。”

    他在苏州听得多,汉人里有“保国家”还是“保大清”两个意见。乡绅们多是保国家,以不亡国为底线,清室可废可留。官员们多是保大清,认为一改朝换代,列强必各扶持一股势力,国家就分裂了。

    “最快最简单的分裂法,是民族分裂,仇恨一起,各族割地对抗,便成了一块块案板上的肉,任凭列强分食。分裂的下一步是亡国。”

    李尊吾:“太后给满汉通婚以法律认可,不是随俗做好人,而是关系重大?”

    阿克占老玉:“唉,大清建国之初,对汉人杀戮过重,革命党在报纸传单上揪住这段历史不放,事到如今也是巧妇难为,怕是不能善终。”也盛碗汤,吹着喝下。

    脑海里有他的样子,寻常满人的样子,祖先的冷酷精明已被两百年享乐稀释,变成碎嘴唠叨、磨磨蹭蹭的热心肠,很适合做朋友的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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