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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一日三百杯 醉把西风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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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陶其昌失色:“不不,都是前辈高手,怎会服我?”

    李尊吾:“武人办事,凭道统、法统、血统。武士会道统是武士道,法统是制约街面,都是我创立的,创立人享有传一代的特权,你是我徒弟,是我的血统。”

    陶其昌:“一代之后呢?”

    李尊吾:“创者传一代,是民间老法,为保证创举不遭破坏。一代之后,事态稳固,再公选新主。商会、肆场、镖局、脚行均如此,袁世凯与南方协商出的总统制也如此,是老法,老法服众。”

    陶其昌:“真好……但师父,下了次山,我觉得这辈子的热闹够了,以后只想当个山民,没事晒太阳,累了吹吹风。”

    语调真诚。李尊吾第一次对他有了敬意。

    “人各有志,我不强求。”

    出门,继续上山。

    陶其昌会去天津的。刚才对话时,他的女人一直在听,眼光闪亮。

    他下过山了,她没下过。

    山高,风冷。李尊吾拎着竹竿编的鸟笼,竹条暗红,是阿克占老玉手汗留痕。

    或许他没死,被一个善良的江中船家女所救,或被一个美丽的水边洗衣妇所救,现已改了汉姓,隐身市井。

    开春,山泉解冻,瀑布暴响,如除夕夜的京城鞭炮。李尊吾站在山顶垂瀑处,俯视木阁。

    敲门,最丑姑娘会惊喜万分吧?喜欢她孩子般的笑容。女人是极易损伤的春日秧苗,一场病,一件心事,便迅速老丑。

    她一人独活,已变得很丑了吧?

    脑力消减,似是困倦……刹那警觉,李尊吾野兽般汗毛竖立。

    木阁门开,她走了出来。

    戴黑色圆筒帽,垂布遮耳。长裙、坎肩,靴子已旧,如京城褪色的朱墙。她以脚跟行路,病人般慢走,老人般晒会儿太阳,回去了木阁。

    李尊吾听到脑后发根咔咔作响,如夏夜田里微细密集的高粱抽穗声。

    她小腹隆起,待产之态。

    木阁是形意门前辈修建,用于避难,有做四十人饭量的高大灶台。她在一排宽阔灶窝前忙着,选一个小窝做饭。

    不便下蹲,用脚将木柴拨进灶膛。

    李尊吾自后面抱住她,暗杀之姿。

    尺子刀割开衣领后襟,扯出脖颈。小时候听家乡老人说,女人怀孕后脖子会变得美丽多端。

    跟以前一样好看,没有特别处。

    顺着黑绒坎肩,摸到她腹部,结结实实的一块。武人的抗打能力,是锻炼肌肉间的膜。女人怀孕后,一月之内,腹膜强壮,可抵武人五年苦功。

    男人努力而获的,女人本来就有。大自然让女人以各种方式嘲讽男人,男人是天地的谬种。

    肚子的硬度,超乎李尊吾想象,有一种非真实之感。

    她的躯干被牢牢制住,艰难扭脖,以眼角余光看到了他,道声:“你呀。”

    她面容的这一侧,不知为何,像是羊。见过草原牧人,醉酒后浑身难受,又睡不下去,便扛一只羊在肩上,手抓羊脚一里二里走下去,直到力尽醉倒。

    醉酒人最容易摔坏脖颈后脑,扛羊是保护措施。

    抚在她小腹的手,很想换成脖颈后脑。

    几乎要顺着她肋骨转到她身前,忽生一念,下山时达两年,不会是他的孩子……

    扳她肩,翻她转正,搂她脖子,将她的头深深拥进怀里。圆帽镶嵌的珊瑚颗粒,抵在李尊吾面颊,压出一串印痕。

    女人如候鸟,体内有大自然的布局。候鸟到了季节要远迁,女人到了季节要生育。

    去年一天,她如一个草原醉酒人,体力到了极限,却倒不下来,浑身难受地走下山。一个百户小村里,她给自己找了个男人。

    男人是个木匠,相遇时正做工,一地白灿灿的刨花。她看了,立刻喜欢上他。这种喜欢对李尊吾不曾有过,如降雪海啸,属于天地规格的运作,每滴血都参与,不顺从便毁灭。

    怀上孩子后,又突然不喜欢他了。他上山找她,木阁隐秘,竟找到了,可想多大辛苦。他到过木阁三次,背了些米来,都被她骂走了。

    那是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的人,她却说孩子是天给的。李尊吾顺她意,点了点头。她:“不高兴?生了头一个,我就会生了,以后给你生。好多好多个。”

    李尊吾:“好。”

    她还是老毛病,洗澡时指甲抓得狠,手臂反过来才能碰到的肩背处,常常抓破,洗发水流经,会成为不易愈合的小伤口。住在山中的七年,发现她这个毛病,便帮她洗背。

    望着她背上红点,体谅了她的一切。

    怀孕的女人,后背会变得好看。小时候听闻的脖子好看,是对后背的隐说。

    她每日要晒三次太阳,陪她出来时,拎着竹竿改的鸟笼。

    鸟笼空着,她禁止他捉鸟,说山里的鸟脾气大,关在笼里会活活气死。

    鸟笼里放食物,开着笼门,让鸟进进出出,就等于养鸟――这是她的理论,散步时,笼子放于水塘边。笼子造型,等于喂食信号。

    久已习惯瀑布暴响,却想为她减轻。

    让山泉改道,工程十日。

    李尊吾在山顶挥斧劈岩,无意下望一眼,见她午睡醒来,拎鸟笼走出木阁,身影渺小孤单。

    不禁泪流。

    她腹内的孩子,不管是老天所赐还是属于山下一个有名有姓的人,都跟我有极深缘分。老友总会相见,是沈方壶再来,还是邝恩貉?

    抑或是自缢的赵家姑娘,葬于龙脉的仇小寒?

    认识的人里,已有那么多死去,如大河冰冻,草木消亡。

    武士会已普传拳术,这一代的师徒恩仇,不会再有。后世孩子看我们,会很不理解,一代代人之间都是茫然不识,每一代的悲剧,各自不同。

    立在水中的小腿受力,水流改向,向劈裂的山岩奔去。

    她放下鸟笼,发现逆光山体出现一根银针似的亮光。望不见李尊吾在哪儿,知是新瀑初成,朝向巨大逆光,她高举双手,示意自己看到。

    她是个好女人,身形挺拔。

    恰契卡赛然依,雄鹰停留的屋顶。

    多么结实的屋顶,觉得自己是那头老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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