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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寻找故乡(代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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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高密东北乡”是我的发明

    记者:小说家以故乡为写作背景,古往今来不乏其人,因此而获得成功的也大有人在,如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但似乎并无人像您那样走得彻底,所有的小说都以高密东北乡为背景。

    莫言:小说家笔下的故乡当然不能与真正的故乡画等号,故乡高密在我的创作世界中,刚开始还有现实的意义,越往后越变得像一个虚幻的遥远的梦境,实际上它只是我每次想象的出发点或归宿。最早使用“高密东北乡”这个概念是一九八五年在军艺念书时,当时也没有十分明确的想法,就在《白狗秋千架》这篇小说里,几乎是无意识地写出了“高密东北乡”这几个字。后来成了一种创作惯性,即使故事与高密东北乡毫无关系,还是希望把它纳入整个体系中。但我也觉悟到一个问题:一个作家故乡素材的积累毕竟是有限的,无论在其中生活多久,假如要不断用故乡为背景来写作,那么这个故乡就必须不断扩展,不能抱残守缺炒剩饭。应该把通过各种途径得到的故事、细节、人物等都纳入到故乡的范围里来。后来我给故乡下了一个定义:故乡就是一种想象,一种无边的,不是地理意义上而是文学意义上的故乡。

    记者:自二十一岁离开故乡后,当兵、创作、走南闯北,如此丰富的人生经历却似乎很少直接进入到您的小说中,这些经历对于您的故乡写作有怎样的关联?

    莫言:海明威说过,不幸的童年是作家的摇篮;当然,幸福的童年也是作家的资源。一个人的童年时期,正是世界观、思想的形成发展时期,求知欲旺盛,记忆力最好,如果童年不幸,有可能获得一些独特的感受和经验,而这些独特的东西,恰好是最富有文学意义的。至于当兵以后的生活,则变得趋同化、政治化、格式化、整齐划一,单调,好像后来的生活与文学是断电的。

    在中国写农村题材有悠久的传统,游子返乡式的写作,从“五四”以来一直是创作的重要主题,每个作家都有类似的写作。沈从文更典型,离开湘西就无东西可写,或根本写不好,但一写湘西,立时在文坛上显得非同凡响。而他当了教授后,写起大学生活就缺少个性,一般化了。他写湘西,写船上的船夫、吊脚楼的妓女,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呼之欲出,让我们眼前立刻想象出自己的湘西,感到一种水汽,一种泥土气息,吊脚楼的颜色、形状都可想象出来,这样的作家就是找到了故乡,找到了自我、找到了童年、找到了根。

    为什么作家都要用作品寻找故乡?因为他们离开了故乡。试想,如果沈从文不离开湘西,可能也写得不错,但肯定形成不了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他不会用一种比较的态度来看故乡。他背井离乡在上海、北京闯荡,接受了现代文明的熏陶,再回头来观照过去的生活,眼界就比原来高得多。

    《透明的红萝卜》是以我当时生活的经历、感受为基础生发的一部小说,记忆中那个涵洞非常高大,但后来我带着电视台的记者去拍这个涵洞时,才发现它原来那么矮小,一方面可能是人长高了,一方面在城市里,我看到的都是高楼大厦,再回头比较农村的草房、童年记忆中高大的涵洞,马上就觉得过去的记忆很不真实,童年的东西类似梦幻。

    记者:那也就是说,您记忆中的故乡与现在的故乡有着较明显的失落?

    莫言:是的,这种失落感是很沉重的。在北京写文章怀念故乡,或者说创造故乡,发明故乡,可一回到故乡,发现已经是面目全非了。不仅乡村的外貌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原来熟悉的人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我想,故乡实际上是在路上。生活在大都市,繁华的街市、人与人的隔膜,不禁回想起乡土社会家家鸡犬之声相闻,人人互相帮助的纯朴。但一回去,又发现根本不是这样,那里也有刁民泼妇、小偷小摸、村匪村霸。事实上我记忆中的故乡根本就没存在过,就像那个涵洞根本就没这么高大。乡村里的人物原来也没这么了不起,不是像爷爷奶奶那样敢说敢做,也是唯唯诺诺。人与人的关系事实上从来就没想象中那么美好。故乡是在童年记忆基础上想象的产物,事实上是发明了一个故乡。

    记者:这么多的失落会影响您对故乡的那份情感吗?

    莫言:故乡说起来很具体,实际在我头脑中故乡是很抽象的产物,但故乡的概念,还是有很浓的感情成分。当年当兵因家庭成分不好,颇费周折,很多人嫉妒,当时就想走得越远越好。但过了两年,我出差北京顺便回家,一到车站就听到了一间小饭馆里正播放的猫腔,顿时百感交集,眼泪都出来了,一下子听到了故乡的声音,闻到了故乡的气息。原来只想逃避,一回来就感到特别的亲切,可能生活两天后又很厌烦。故乡是一个情结,如猫腔能让我如此感动,但外地人听起来可能觉得是鬼哭狼嚎。

    二、现代技术只是我观照过去的显微镜、望远镜,是书写过去的墨水或纸笔

    记者:可您写的故事都是您所没有经历过的历史,但却与故乡相结合?

    莫言:一个作家应有同化生活的经历,我可以把我没经历的事情写得像我经历的一样,实际上也是一种想像力。我写刽子手但我不是刽子手,也没见过刽子手行刑的场面,甚至也没查到有关的一条资料记录,只能靠想象,写到刽子手行刑那一刻就要使自己变成刽子手,用他的思想来思想,用他的感觉来感觉,这种能力的大小决定着作品的可信程度和是否活灵活现。

    记者:是否觉得想象越多越放得开?

    莫言:早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时,我就有一个谬论:没见过大海的人写出的海最美,没谈过恋爱的人写出的爱情最感人。

    记者:读您的小说,最大的感觉是对民间悲苦生活的表达和讲述,既不是哭诉,也不是记账式的恐吓,而是充盈着一种欢乐的力量,这是为什么?

    莫言:人不在其中的时候,往往替别人思想。前两天看阿富汗难民,想象其苦难无以复加,但电视上两个孩子却在一片废墟上嬉笑打闹,其乐融融。回想农村困难时期,身在其中也并未感到多大的痛苦。所谓的痛苦是后来进城后的回想,其实,无论物质生活多么苦难,老百姓都有天然的乐观精神来抵抗生活加给的重担,挣扎着活下去。何况“**”时物质生活比六十年代初要好得多,“**”中的农村我感到了一种狂欢,有如西方的嘉年华的那种集体狂欢:锣鼓喧天,宣传车上大喇叭播放着优美的湖南民歌《浏阳河》,一会儿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会儿是红卫兵团部,一会儿又是鲁迅战斗队来了。武斗像小孩子打斗一样热闹。而且我们家旁边就住着生产建设兵团,每星期放一场露天电影,周围十几个村的孩子都跑来看,青岛人能看到多少电影,我们这些乡村孩子就能看到多少电影。

    记者:您最喜欢您的哪个原型,从感情上和从艺术创作上?

    莫言:虽然写了很多土匪强盗这些坏人,但在小说中对他们充满着感情,我想我的思维、爱憎、价值标准是与我的乡亲们完全一致的,父辈们在讲述他们时是带着一种仰慕,是把他们当成人中的龙凤来看待的,虽然他们杀人如麻,多行不义,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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