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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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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兄弟,就像木头人一样,俺娘这个样子了,可他们不管也不问。”

    “抬来吧,”叔叔说,“我可是从来不出诊的。”

    “就来了,”孙七姑说,“我头前跑来,先给您报个信儿。”

    这时,从大街上传来一个女人夸张的尖叫声

    “痛死,啦……亲娘啊……痛死啦……”

    孙七姑的弟弟孙大和孙二,用一扇门板将他们的母亲抬到了医院门前,放在了雪地上。他们的母亲,一个瘦长的与她的女儿形成了鲜明对照的花白头发的女人,在门板上不断地将身体折起来,然后又猛地倒下去。她的两个儿子,将手抄在棉袄的袖筒里,目光茫然,果然像木头一样。叔叔恼怒地说:

    “什么东西!抬进来啊,放在外边晾着,难道还怕臭了吗?”

    孙大和孙二将门板抬起来,别别扭扭地想往门里挤。叔叔说:

    “放下门板,抬人!”

    兄弟两个一个抱腿,一个抱头,终于把他们的母亲抬到了诊断床上。叔叔喝了几口茶水,搓搓手,上前给她诊断。老女人喊叫着:

    “痛死了,痛死了,老头子啊,你显现神灵,把我叫了去吧……”

    叔叔说:

    “死不了,你这样的,阎王爷怎么敢收!”

    叔叔用手摸摸老女人乌黑的肚皮,说:

    “化脓性阑尾炎。”

    “还有治吗?”孙七姑焦急地问。

    “开一刀,切去就好了。”叔叔轻描淡写地说。

    “要多少钱……”孙大嘘嘘巴巴地问。

    “五百。”叔叔说。

    “五百……”孙二嘬着牙花子说。

    “治不治?”叔叔说,“不治赶快抬走。”

    “治治治,”孙七姑连珠炮般地说,“管大夫,开吧,钱好说,他们不认我认着,”她狠狠地瞪着两个弟弟,说,“不就一个娘吗?钱花了还能挣,娘没了就找不回来了。”

    叔叔瞥了婶婶一眼,说:

    “准备器械。”

    婶婶用肥皂洗着手说:

    “这样的手术,到了市医院,少说也要你们三千元!”

    叔叔咕咕嘟嘟地灌下半缸子水,对孟喜喜点点头,然后就走到水龙头前放水洗手。我看到孟喜喜的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八

    手术室里先是传出了孙老太太杀猪般的嚎叫声,一会儿就无声无息了。只有刀剪碰撞瓷盘的清脆声音间或响起,说明手术正在紧张进行。孙家兄弟蹲在炉子前,一支接一支地拍着辛辣刺鼻的旱烟,还不停地将焦黄的粘痰吐到眼前的地面上,吐下了,就用他们的像熊掌一样的大脚搓搓他们的头上都冒出了热汗,于是就把棉衣解开,袒露着胸膛,一股热烘烘的、油腻腻的山林野兽的气息洋溢在房间里,把孟喜喜身上的暗香逗到墙角,好像几缕游丝在风中颤抖。

    孙七姑一会儿侧着身,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弯腰板屁股,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听一会,看一会,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一边走动着,一边唠叨着,她的两个弟弟埋头抽烟,一声不吭。

    房间里憋闷难熬,像一个想像中的兽洞。孟喜喜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十分痛苦,但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正直,只是那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一会儿紧紧地攥着大衣和围巾,一会儿又松开。我关切地问她:

    “你痛吗?”

    她先是点头,紧接着又摇头。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溢着泪水,我的眼睛随即也潮湿了。我听到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求你了……把门开开……“

    我拉开门,雪花和寒风扑进来。

    她大张开口,像出水的鱼一样贪婪地呼吸着。

    “冻死了,冻死了……”孙七姑叨叨着。

    “你出去!”我恼怒地说,“你们都出去!”

    孙七姑低声嘟哝了几句,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不吭气了。

    我把自己泡方便面的碗放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倒了半碗开水,端到孟喜喜面前,说:

    “喝点水吧。”

    她摇摇头,痛苦的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低声说:“谢谢”

    现在轮到我一会儿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听动静,一会儿把脸堵到门缝上看光景了。我心急如火,盼望着叔叔赶快把孙老太太的手术做完,好给令我心疼的孟喜喜看病。我从门缝里只能看到叔叔的背影,和婶婶麻木的脸。叔叔似乎一动也不动,婶婶像个僵硬的木偶。

    手术终于做完了。叔叔站在手术室门口,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准确地扔到水池子里。

    婶婶也走出来,不耐烦地对孙家姐弟说:“抬走抬走,下午把钱送过来。”

    九

    后来我想,真是天命难违一一当孙七姑姐弟们终于把他们还被麻药昏迷着的母亲抬出诊所,叔叔换完了衣服洗完了手坐在椅子上吸足了烟喝饱了水要为孟喜喜看病的时候,一个莽汉像没头苍蝇一样破门而入。他双手捂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刺鼻的硝烟气息,使他很像一个刚从战场上撤下来的伤兵。

    “救救我吧,管大夫。”他凄惨地喊叫着。

    “怎么啦?”叔叔问。

    那人将双手移开,显出了血肉模糊的脸和一只悬挂在眼眶外边的眼球。紧接着他就把脸捂住,好像怕羞似的。尽管他已经面目全非,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镇子西头的烟花爆竹专业户马奎。他哭咧咧地说:

    “倒霉透了,想趁着下雪天实验连珠炮,想不到还是炸了……”

    “活该!”叔叔狠狠地说,“我听到鞭炮声就烦一一怎么不把你的头炸去!”

    “救救我吧……”马奎哀号着说,我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娘……“

    “这与你的老娘有什么关系?”叔叔骂骂咧咧地说着,但还是手脚麻利地站起来,到水龙头那里去洗手。

    婶婶把马奎扶进了手术室。叔叔提着两只水淋淋的手也随后跟了进去。叔叔把孟喜喜放下去给孙七姑的母亲做手术时还含义模糊地对着她,点点头,现在,他连头也不点就把她放下了。

    我心中涌动着对叔叔的强烈不满,我觉得叔叔是故意地冷落孟喜喜,因为他向来是个干活利索的人,凭着他的技术和经验,他完全可以在这两个手术的间隙里给孟喜喜做出诊断或是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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