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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觉得饱,再来。”
共吃四十五碗,有六斤。两个妹妹收走他的碗,他依旧在餐桌前坐着,不愿离开。二妹问:“三哥,你等什么?”他:“晚饭。”
晚饭是米饭,一盘小熏鱼,一盘蒜苗。在战时的上海,对普通人家已算是较好的饮食。以把一颗棋子打在棋盘上的姿势,俞上泉的筷子伸向蒜苗,却在盘子上方顿住,久久不落。俞母:“夹菜啊。”俞上泉嗯了一声,反而缩回手。他将两支筷子平置碗上,严丝合缝地对齐,忽道一句:“人间怎会是佛境?”
晚九点,上海日军陆军大本营的两名副官来访;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两名日本医生来访;下午四点,大竹减三和西园春忘到来,在二楼房间见到了俞上泉。
俞上泉被皮带绑在床上,胸口放着俞母的菩萨项链,正在酣睡。大竹:“日本同仁会医院,是可以信任的。”俞母:“精神病人在医院里会挨打的。我想留他在家里。”
西园:“还是住院治疗较为稳妥,治得晚,影响脑力,便再无法下棋了。”俞母垂目不语,大竹:“您的儿子是天才,请考虑这一点。”
俞母沉默许久,道:“我不会送他去日本医院,中国人有自己的办法。”
每年有许多人出家,每年也有许多人还俗。这些还俗者回到家乡,要承担一些公众义务,因为出家期间,乡人曾自发地照顾其家人。其中一项义务是,乡里有人患了疯病,便送到他家居住。也奇怪,疯者在还俗者家往往三四个月便好。
俞母在上海郊区的上南村找到一位还俗者,人称老贺,五十三岁,娶了一名村内寡妇,生有两子。
贺家住处以前是一座土地庙,住入两家人后,院中砌起一道土墙隔开,大殿中央也砌了道碎石墙,分别作为两家的主房,贺家在东侧。两个妹妹留在上海城区,俞母带俞上泉入住贺家时,俞上泉两手绑在腰后,披一件马褂遮蔽。
数日来,他夜晚狂躁,清晨安宁。去上南村选在清晨,出家门时他对母亲说:“带上《大日经》吧。”此刻眼神如正常人。
经是在日本时西园所赠,为绸面线装书,页面空白处有着密密麻麻的红笔小楷,为俞上泉的批注,是他在纷扰世事中暗下的功夫。
入贺家时,老贺未在,说是去村后钓鱼了,贺妻招待在主屋喝茶。大竹和西园护送而来,喝了两杯茶后,大竹揣摩老贺可能顾忌日本人回避了,于是起身告辞,带西园走了。
临行时,大竹瞥俞上泉一眼,将至俞上泉面部,眼光却掉转了,不忍看到他失常的眼神。
俞上泉坐在茶桌旁,因双手反绑在腰后,而上身笔挺。老贺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七岁,身体黑壮,眼光闪亮。他俩蹲在俞上泉脚前,不眨眼地盯着他。
俞上泉微笑,道:“帮哥哥把绳子解开吧。”两青年才发现他手上的绳子,发出啧啧惊叹。他俩叫大贵、小贵,亮出繁重农活练就的粗胳膊,向俞母表示,即便俞上泉发疯乱闹,他俩的气力足够制服。看着俞上泉瘦弱的身形,俞母同意解开绳子。
揉着红肿的手腕,俞上泉走出主屋。院中有一个小炉子,烧着一锅中药,闻之清爽,还有一股木料的腐味,土墙下有一个刨木架子,滚了一地刨花。
刨花弯卷,薄如竹叶。俞上泉拾起一片刨花,拉平,被木面的肌理深深感动。木纹纤细,隐约有莹黄亮点,如洒金的宣纸扇面,令不会画画的俞上泉也有挥毫冲动。
想起《大日经》记载的“大悲曼茶罗”一词。因为众生不识本心,佛便以图画象征本心,名为大悲曼荼罗。大悲就是图画,唐密宗旨以“大悲为根本”,以依图修炼作为主要修法。
静安寺中蒙松华上人开示,明白“此心是佛”之理,苦于不能证得,或许应依靠图画?作图需找洁净高贵之地,院中杂灰碎石,倒着剩茶剩汤。俞上泉回首,看向主屋内的八仙桌。
此八仙桌宽于一般规格,问贺妻,知桌面是土地庙神龛的板子改造,为金丝楠木。桌面涂了低档油漆,日久剥落,露着大片木纹,状如海波。
唐密作图分土坛、水坛,土坛是浅挖地面,填入纯净白沙,白沙需取自人迹罕至的海滩,细筛而成,用一次便不再用。水坛简便,以水洗地面,便是清静,可以绘图。
俞上泉拿下桌面上的茶具,以清水擦十一遍后,向贺妻要了一支毛笔。西园所赠的《大日经》上没有配图,凭着文字记录,俞上泉专注画起来。
曼荼罗是佛菩萨群像。俞上泉觉得自己细致画出了容貌服饰,每有妙笔。在旁观者眼中,则是大大小小的墨点,满桌狼藉。
俞母坐在屋角,忽垂下一颗泪。大贵、小贵站在俞上泉身后,挽起的裤脚下,小腿肌肉绷得紧紧,准备俞上泉一犯癫狂,就扑上去,按倒在地。
俞上泉搬茶具要画画时,俞母没有制止,对贺妻说:“让他玩玩吧。”此刻流泪,贺妻见了,倒一杯茶给俞母:“妹子,一滴泪值三升水,补补水吧。”
俞母接过:“我没事,只是我的儿子自小安静,十一岁挣钱养家,我从没见过他像其他孩子般玩泥弄水、胡涂乱抹。”又一滴泪垂下,迅速抬手擦去。
贺妻接不上话,重复一遍“补补水”。门内忽闪入一位姑娘,冲贺妻叫声“婶子”,虽身着土布,而十指纤细,肤色白皙,明显未做过农活,甚至自小未做过家务活。她身后跟了位黑瘦老头,一副庄稼汉典型模样,周身散发着土腥味和烟草气。
老头额头皱纹呈“吕”字形,贺妻叫他索叔。姑娘是索叔女儿,叫索宝阁。索叔抽着烟袋锅,绕俞上泉一圈,眼光刁毒。索宝阁也蹦上前,瞪大眼瞧了一下,突然爆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笑声,扭身跑出。
索叔向贺妻问了句“老贺不在啊?”也离去了。
俞母一阵心慌,问贺妻这对父女是什么人。贺妻说索叔是满清开国功臣索尼的后代,为正黄旗,世袭一等公。俞母:“啊,一等公后代怎会落魄至此?”贺妻:“谁知道呢,除了我男人。村里没人信他是一等公后代。”
贺妻又说老贺其实也不信,只是老贺爱喝酒,整村人除了索叔,找不出一个酒量超过三两的人,说不信他有一等公血统,便连这个酒伴也没有了。贺妻说着说着,升起自豪神情,告诉俞母,老贺如果不喝酒,会是宁波天童寺一代住持。
天童寺有一千七百年历史,南宋时成为禅宗五大丛林之首,常住僧众达千人,誉为“东南佛国”。老贺十六岁出家,三十三岁时,住持病危,要传位给他,他却下山买来两壶酒,坐在达摩殿门槛上喝了,被戒堂长老们赶出寺去…
两女人闲聊时,一个晒得黑红的胖子走入门来,拎一个铁皮小桶,里面盛满泥鳅,贺妻慌忙起身接桶。他是老贺,俞母见他蒜鼻头、一双阴冷小眼,是斤斤计较的小市民气质,暗想:如此相貌作天童寺住持,实在太不庄严,老贺比索叔更会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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