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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火没有在人们预料的时间里到来。
而且,那疯狂的势头也减弱了不少。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几乎感不到远处火焰的热力与光芒了。
大火扰乱了春天的气流,使山野里刮起了风。风从高处,从机村所处的峡谷深处,从那些参差的雪峰上吹下来。挡在火前进的方向上。使火不断回溯,不断回头去清扫那些疯狂推进时烧得不够彻底的地方。这有点像正在进行的政治运动,开初轰轰烈烈的场面慢慢平静下来,但这并不意味着运动过去了,而是转入了深处,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进行更有效的杀伤。大火快速推进的时候,差不多是脚不点地的,只是从原始森林的顶端,从森林枝叶繁盛的上部越过。大火还想继续那样的速度,但曾经帮助其推进的风现在却横身挡在了前面。风逼着大火返身而回,回到那些烧过的森林,向下部发起进攻。下部是粗大的树干,再下面,是深厚的干燥了一冬的苔藓,当火从树干上深入地下,在那些厚重的苔藓与腐殖层中烧向盘绕虬曲的树根之网时,这片森林就算是真正地毁灭了。
如果不是人们老是开会的话,这风的确为保住机村的森林赢得了时间。
机村守旧一些的人们会叹息一声说,金野鸭已经飞走了。却没有人问一问,野鸭怎么可以从一片冰冻的湖上飞出来。追逐新潮的年轻人们却为前所未见的场景而激动着。
老派的人,如还俗喇嘛江村贡布之类叹息说,看吧,人一分出类别来,世上就没有安稳的日子了。他的这种说法有一个远古传说的来源。这个传说,其实是大渡河上游峡谷地区的部族历史。流过机村的河流,正是大渡河上游重要的支流之一。所以,这个传说,也是机村人的历史。这个传说,一开始就用了一种叹息而又忧郁的调子。说,那时,家养的马,与野马刚刚区别开来,然后,因为驯服野马与调教家养马的技艺,人也有了智性与力量的区别。这是人除了男人与女人这个天造的分别外,自己造出的第一种分别。自从有了这种分别,人世便失去了混沌的和谐,走向了各种纷纭的争议及因此而起的仇恨与不安。
按那个传说的观点看来,所谓人类的历史,就是产生出对人实行不同分别的历史。过去,是聪明或者愚蠢,漂亮或者丑陋,贫穷还是富有,高贵还是低贱,后来,是信教或者不信教,再后来,是信这个教还是那个教,到如今,是进步还是落后。而叹息的人们总是被新的分类分到下面,分到反面的那一堆人。
分到正面的人,年轻,有朝气,有野心,只为新鲜的东西激动,而不为命定要消逝的东西悲伤。
风压住火的时候,那些叹息的人仍然在叹息,说,天老爷都来帮忙了,还不赶紧上山,把宽宽的防火道打出来。
其实,那条防火道下半部已经打出来了。
卡车运来了一辆辆比卡车更沉重的推土机。机村的山坡,下半部较为平缓。这些推土机扬着巨大的铁铲,吼叫着,喷吐着黑烟,铁铲所过之处,草地被翻出了深厚的黑土,灌木林被夷为平地。一棵棵被伐倒的大树,也被巨大的铁铲推下山涧。山坡的上部,森林最为茂密的地方,有着巨大力量的机器却上不去了。在机村年轻人眼里.这些机器便是新时代的象征。是这些机器使他们在始终压迫着他们的老辈人面前挺起了胸膛。索波把这些年轻人分成小组,带着打防火道的队伍上山。这些队伍伐树不用斧子。他们用机器驱动的锯子,一棵棵大树,被锯倒时,都做出非常不情愿的姿态,吱吱嘎嘎地呻吟着,还在天空下旋动着树冠,好像这样就可以延迟一点躺倒在地的时间。但是,最终还不是轰然一声,枝叶与尘埃飞溅,倒在了地上。然后,锯子斧子齐上,被肢解,被堆放在一起放火烧掉。
要是就这样一口气干下去的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人不会这样。
连老天爷都来帮忙的时候,人却来自己为难自己了。
上山开工就因为开誓师大会迟了半天。
每一个人也都显出很焦急,很为祖国宝贵的森林资源忧心忡忡的样子,但没有人说我们不是来开会的,我们要拼命护住这片森林。
还是每天都要停下工来开会。
而且,那会开得比砍防火道更加郑重其事。要在没有台子的地方搭个台子,台子要有漂亮的顶篷,顶篷下要挂上巨大的领袖画像,台子两边还要插上成列的红旗。有风时,红旗噼噼啪啪展开,没有风的时候,红布就软软地贴着旗杆垂下来,像是两列小心静立的侍者。开会前要唱歌,唱完歌坐好了,要拿出小红书来诵读毛主席语录。然后,领导才开始讲话。领导讲话和平常人讲话不同,字与字之间有很大的间隙。这个间隙中,喇叭里会传出风吹动麦克风时的嗡嗡回响。而句与句之间的停顿就更长了,可以听到讲话声碰到对面山壁后激起的回声。其间还不断有人站起来,领头三呼万岁,四呼打倒。
群众也跟着山呼万岁与打倒。机村的人围在会场四周。
索波手下一帮青年民兵,却编入了工人的队伍。会场上呼口号的时候,本来只有领口号的那个人会站起身来,群众只是坐着应和而已。但机村这帮年轻人:柯基家的阿嘎、汪钦兄弟、大嗓门洛吾东珠的儿子兔嘴齐米,当然还有胖姑娘央金,却都站起身来,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喊完坐下前,还都得意地扫视一下场外围观的同村的乡亲。这样的时候,围观与参与其事j的确是非常非常重大的分别。
开会,开会。
先是前面说到的誓师大会。接下来,还有总结会,反革命分子批斗会,学习会。所有会都大同小异。都是喊口号,唱歌,集体诵读语录,都有人在台上,领导是讲话,反革命分子是交待。
防火道越往上,队伍花在上山路上的时间就越多。
索波觉得上了山就不下去,不是可以多于活吗?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结果,工人老大哥们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这么冷的天,连床都没有,住在山上?你疯了。”
索波露出殷勤的微笑,急切而耐心地用不利索的汉语解释:“有山洞,烧大堆火,叫山下送吃的来。”
“这样就可以了?”
他拼命点头:“是的,是的,我们打猎的时候,就是这样。”
听完这句话,领队的躲到一边去了。一个同样年轻的工人放下手里的锯子,脱掉手套,走过来,说:“你可以,我们就可以吗?”
这种口气里也显示了人的分别。那是工人与农民的分别。更是文明与野蛮的分别。
他其实是机村最早意识到这种分别,并且对这种分别十分敏感的年轻人。他也明白,这种分别不会取消,一个人可以做的,就是通过努力,把自己变到分别的那一边去。
尽管他心里明了这一切,但对方的这种表现仍然让他十分难过。
还是一个好心人安慰了他:“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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