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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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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人,林子烧了还可以再长,再说,这林子又不是你们家的。”

    索波想,机村就是靠这片林子的佑护安静地存在着。但他又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想,因为,机村人世世代代都是这么想的。但不这么想,他的脑子里又能想起些什么呢?“你是想,这林子是你们村的,是吧。不对,只不过你们村恰好在这片林子里。这些林子都是国家的。”索波何尝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一天到晚都在人们耳边来叨咕这句话。机村人说,这些林子是我们祖祖辈辈看护存留下来的。但老魏严肃地说不对,林子是国家的,不止是林子,天上地下所有的一切,只要国家一来,就都是国家的财产。老魏说,以前你们觉得这些林子是你们的。是因为国家没有来。现在,国家一来,一切都是国家的了。况且,老魏已经被打倒了。

    索波眼前的这个人,也是一个被打倒的工程师。平常他都沉默不言,眼神空茫悲伤,这时却激动起来,“再说,这个国家都要毁掉了,你真以为还有人会在乎这片林子吗?”这时,他模糊的眼镜片后双眼射出了灼人的光芒。这个来安慰别人的人,自己倒激动得不行了。

    索波说:“你,你,不准你说反革命话。”

    那人眼镜片后的光芒更加灼人,他逼过来,说:“你看看,大家是开会认真,还是干活认真?”

    索波不得不承认大家还是开会更加认真。

    “想想你自己,是干活认真还是开会认真?”

    索波想了想,的确,自己也是开会时更加认真投入。

    想到这里,他对自己有点害怕了。要是那人再追问下去,不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但那人只是得意地一笑,到一边干活去了。这一天,索波干得特别卖力。而他知道,这样干的目的,是因为那个人几个问题一问,他一向自认清晰的脑子,有些糊涂了。

    因为干得过分卖力,不多一会儿,他就大汗淋漓了。

    这样干活是为了不想思考,但脑子其实是停不下来的。

    他越是拼命干活,就越发看出大多数人干活都是懒洋洋的。索波是个容易对别人不满意的人。眼下,他就对那些不拼命干活的人感到不满意了。但他们是工人,是干部,都比他身份高贵。那些人不好好干活,不为就要烧过来的大火着急,也没人注意到机村的民兵排长在拼命干活。索波渴了,感到嘴里又涩又苦。

    他觉得自己该停下来了,但他已经做出了这样拼命的姿态,所以不知道怎样停下来才算是合适。他希望胖姑娘央金会来心疼他一下。但这个平常总是围着他转,像只花喜鹊一样叽叽喳喳的姑娘,却被那些穿蓝工装的年轻工人迷住了。这会儿,她正把工人的安全帽戴在头上,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把她的同村乡亲,平常总让她春心激荡的民兵排长忘记了。索波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她,但她现在的这副模样,却让他嘴里苦涩的味道来到了心上。

    太阳越来越高,慢慢爬到了天空的中央。自从大火燃起以后,炽烈明亮的太阳带上了一种暗红的光芒。而且,那种暗红的中间,还有一片片闪烁不定,忽隐忽现的黑色晕斑。

    终于有人大喊一声:“送饭的来了!”

    大家便都扔下了手里的工具。刀、斧、鸭嘴撬、手锯、电锯立即躺满一地。索波也长叹了一口气,和手里的斧子一起躺倒在地上,躺在一地刚从树上劈下的新鲜木茬上。白花花的茬片散发着新鲜木头的香气,索波就躺在这些香气中间,嘴里又苦又涩,呆看着太阳上面飘动着的黑色晕斑,耳朵边还响着央金跟别人调笑时银铃般的笑声。央金人不漂亮,但身体长得火爆,声音也非常好听。

    山下果然传来了尖厉的哨声。的确是送饭的队伍上来了。哨声是让上面停止工作,以免倒下的树,滚下的木头,把人砸了。

    所有人都有了真正的兴奋,都站起身来向着山下引颈长望。

    送饭的任务都分派给了机村人,现在他们就背负着食物,由一个手里摇着绿色三角旗,口里吹着尖厉哨子的穿蓝工装的人引领着上山来了。

    蓝工装吹着哨子,摇晃着手里的小旗走在前面,机村人弓腰驼背,身背重负沉默着跟在后面。有大胆的机村人问蓝工装,为什么他什么东西都不背。蓝工装得意地一笑,说:“我的责任大,我是安全员。”

    提意见的人是张洛桑:“那也可以多少背一点。”

    其实,张洛桑也不是真对这个蓝工装有意见,在机村,他算是一个见多识广的人物,所以,见到合适的机会,总要把这一点显示出来。

    蓝工装不以为怪:“革命分工不同嘛。都是为了保护国家的森林财产。”

    格桑旺堆碰碰张洛桑,意思是叫他闭嘴。他却更来劲了,瞪大了双眼,故意提高嗓门:“我们这不是给他们的人送东西吗?”

    蓝工装站下了.严肃了表情说:“这位农民兄弟,这位少数民族兄弟就不对了,如果硬要分一个彼此的话,我们不是来替你们保护森林的吗?我们来替你们扑火,该你们请客对不对?可连吃带睡的东西都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就让你送送吃的,还这么多屁话。”

    这一大通道理绕下来,张洛桑就答不上话来了。一来,这林子一会儿是国家的,一会又变成了机村的,权属有些问题。二来,张洛桑虽是机村汉语好的人,但水平电没有高到可以顺溜地把这一大通复杂难绕的道理讲出来。张洛桑都做了哑巴,何况其他人在汉话面前,本来就形同哑巴的人。于是,机村人复又陷入外界人常常感到的那种沉默。

    蓝工装说声:“走。”

    大家又身背重负喘着气默默地跟在了他的后面。

    哨声又响起来,刺耳,而且明亮,而且得意洋洋。

    很快,就可以看到工地上那些停下活计,站在山坡顶上往下引颈张望的人了。但蓝工装却坐在了草地上,说:“呀,太阳把这草地晒热了,屁股真舒服啊!休息一下。”

    看见下面停下来,上面开始着急地呼喊,但蓝工装再次示意,大家都把背上的东西靠着山坡,坐下来休息了。阳光落在深蓝色的冷杉林上,落在林间的草地上,落在潺潺流淌的溪流上,安静,深长。阳光落在人们背负的食物上,热力使那些食物散发出香气。烙饼的香气,馒头的香气,煮鸡蛋的香气。敏锐的鼻子还能嗅到其中盐的味道,糖的味道和肉馅的味道。山下,正不断从山外拉来整卡车整卡车的食物。机村靠着水泉的庄稼地边上,挖出的几十口土灶,从早到晚,火力旺盛,热气蒸腾。

    当上面不再呼喊的时候,蓝工装起身了,把一直挥动的绿旗别在腰上:“这下他们真累了。干活没有累着,喊饭倒是喊累了。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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