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321号犯人在午夜前从梦中惊醒,这一天就不会在历史上有特殊意义。谁会相信这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中年人竟是诺埃·牛曼教授——牛津大学有望获得诺贝尔奖的天体物理学家?他习惯性地用右手拍两下脑门,确认自己是醒着而非做梦。随即伸手到枕下的杂物中摸索。摸得笔和一张纸,不管上面已写的是什么就唰唰两笔画掉,屏住呼吸,疾速在下方空白处写下一个等式:
思维成为可见=道德成为本能
端详片刻后扔下笔,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仿佛是当年爱因斯坦第一次写下了E=mc2。他抬头环顾四周那种种远离自由的标志:粗糙的白壁、结实的铁栏、从走廊的长明灯借来的勉强的灯光,当然还有邻床狱友——那个粗壮的强奸犯正鼾声如雷,鼻孔肆无忌惮地喷射……入狱以来他多次这样环视过这个突然属于自己的环境,但这次的感受完全不同:不再是痛楚的怨愤,而变成一种可以由此出发的希望。他甚至想起他所喜爱的中国哲人孟子的豪言: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增益其所不能啊!想着,一股悲情涌起,潸然泪下。
诺埃·牛曼是公认的物理天才。早年在剑桥师从诺贝尔奖得主瑞克·格登攻读博士时,那个谁都瞧不起的格登大佬竟也叫他“小爱因斯坦”,并预言:“搞不好这小子获奖会比我当年还年轻十岁!”那不是赞誉——格登从不赞誉谁,而且最为自己的年轻获奖感到骄傲——而是科学预测。他知道牛曼不仅具有他那样的一流物理学家的天资,而且有一个让他都眼馋死的本领:居然能在梦中进行科学思考!那思考有时比醒着时的还有效,以至于格登会不时把某个难题交给他说:“回去睡一觉!”这本领有几分天生也有几分人为。十二岁那年,小牛曼深为凯库勒梦到苯分子结构的故事所激励。弗雷德里克·凯库勒是十九世纪的德国化学家,他曾苦苦思索苯分子(C2H6)的六对碳氢原子是如何连接起来的。所设想的种种形式都被实验否定了,但他锲而不舍地钻研。久思成梦,一天晚上他梦见一条长长的碳链像一条蛇般在空中游动,突然蛇尾大幅一甩搭到了蛇头上:环状!著名的苯环结构便由此而来,这是奠定有机化学基础的最重要发现。敬佩之余,少年牛曼如法炮制,故意训练自己在入睡前冥思各种数学难题,并在半睡半醒的状态坚持用劲思考。渐渐地,这些问题也出现在他的梦中,他开始在梦中逻辑推理起来。不知是因为数学逻辑强大得能把睡眠的大脑也条理化,还是因为这大脑就是按照这种逻辑特制的,反正他的梦中思考越来越严密,复杂程度也越来越高,竟至能解出醒时都难以解出的题目。
一个最好使的脑袋又加倍工作,效率可想而知。他跟随格登从事宇宙线研究不久就成就斐然,以致格登从开始的欣喜无比转而感到一种威胁。当牛曼解决了格登多年未能解决的几个难题后,诺贝尔奖得主决定采取行动保护自己在该领域的权威地位。碰巧牛津大学有了个天体物理教授的空缺,他便竭力推荐自己的年轻助手。牛津既没有研究宇宙线的传统也没有所需的设备条件,此举如同一个渔夫送给竞争对手一块远离大海的良田。但牛曼十分感激导师的推荐,全然不知是被放逐。不论如何,他成了牛津最年轻的教授。此后取得了许多研究成果,只是都在格登的领域之外。
近年来他主持了一项关于引力波的重要研究。这一课题可望实现从射电天文学向引力天文学的变革,如爱因斯坦所梦想的那样。一旦突破,必获诺贝尔奖无疑,所以大洋两岸竞争激烈。哈佛的团队仗着雄厚的资源全力以赴,但牛曼得以保持领先地位,因为他独辟蹊径地创造了一种非传统的研究方法。这方法业已成为制胜的关键,也是钱所买不到的。然而,正当他感到驰骋宇宙胜利在望之际,突然祸从天降……
生活伴随许多不起眼的小事,你不知道其中哪些会有重大后果。从宗教的角度看,很多祈祷没有得到回应是因为它们都只冲着大事而发了。
牛曼的三口之家住在牛津北郊,一幢维多利亚风格别墅享有田园风光。牛太太琳达儒雅美貌,像她爱画的中世纪风格赞美画中的丽人一样有气质。作为牧师和画家的女儿,她自学生时代产生了对宗教艺术的兴趣后就一发不止。孜孜不倦而精益求精,她对基督教名作的临摹逐步达到乱真的程度。但这并未妨碍她把小家治理得井井有条。除了对丈夫的超时工作有几句合情合理的抱怨,她对各司其职的家庭生活也总体觉得满意。儿子阿仑才两岁多,已学会了爸爸的口头禅;时不时说一句“原来如此”,若有所思还很合情境语境。牛曼叫他“小保守党”,因为他早上不愿到托儿所去而晚上又不愿离开那里,颇有反对变化的倾向。但他是如此人见人爱,夫妇俩夸口说他们不用请保姆照看他,因为常有邻居借他去被照看。
牛曼的助手休博特·虎克博士跟随他多年了,两家亦是近邻和朋友。虎克作为物理学家的才气一般,但很善于待人处世。他那持续不断的微笑给人以谦和近人的印象。凡随牛曼出行而做自我介绍时,必说自己师从牛曼是三生有幸。牛曼有时觉得没有必要如此恭维,但总体上还是感受到一种惬意的忠诚。
但虎克选女人并不客气。虎太太古蕾丝妖艳性感且能说会道,那高耸的胸脯令她像核大国一样自豪。更具杀伤力的是那双媚眼,它们会说话。她深谙眼球迁移术,从这一角到那一角间忽地一转,不仅使眼白最大化而光亮动人,而且色泽妩媚,介于碧波荡漾和月色朦胧之间。由于受惯男人爱慕心气甚高,外表的高傲仍抵不过内心欲望的增长。原本以为嫁了个相貌堂堂的牛津科学家已经不错,但直到认识了牛曼才知天外有天,自己的丈夫各方面都远不如人。而把自己与牛太太相比,虽说五官各有千秋,曲线还胜出一筹,是多数男人更吃的那种。如此一负一正,自己没有赶上牛曼这样的完全是老天无眼。这结论使她耿耿于怀,不能不生事。在周末聚会时,她曾几次寻机侦察过牛曼,以那种深信自己魅力的女人所特有的有恃无恐来挑逗。她那火辣辣的眼神、摇摇欲出的胸部确实使男人很难不咽口水。牛曼也不无刺激感,但还不乏应对这种游戏的理智,何况虎克是自己的忠实助手。他微笑示意道:“结了婚的人就是结了婚的人。”
这废话般的真理最言简意赅。虎太太碰过几次钉子之后只好作罢。不过她与牛太太的交往容易得不在话下,很快已如知心朋友似的,只是牛太太不知道这朋友的心思。牛曼倒是有所觉察,但并不介意。一个女人喜欢你而又自知不可能,就想通过与你太太交朋友而增加些往来,不也属人之常情?何况她也不是没有诱人之处。
虎克夫妇是天主教徒,而牛曼夫妇不信教,有时闲谈中会涉及科学与宗教的关系的话题。虎克认为二者都是需要的且可以并存。牛曼认为这种态度有些机会主义。有一次他问虎克:“如果让上帝对两种人做选择:一种是公然不信他的无神论者,一种是将信将疑的机会主义者,他会对哪种人好些?”
虎克说:“这很难说,要看他是怎样的性格。他可能威严无比也可能审时度势。”
牛曼问:“那你看他大概是怎样的性格呢?”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