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修哪”东智

曾经的碌曲，可不像如今这般太平、繁华。青藏高原东部的这片草原，黄河上游的支流从这里坚硬的岩石和粗粝的沙土上流过，养育着藏族一群剽悍的儿女，也一度横行着一批批盗马的匪徒。在这片不安宁的土地上，晃动着厮杀的身影，流淌着无辜的鲜血。即使是普通百姓，也因为那一段动荡的历史，而不得不崇尚勇敢的武力。当然，骏马和刀枪就是其标志。

一位被人们称为“阿伊卓乃”的女人，在这里颇有名声。她的丈夫因为“通匪”而在她二十三岁时挨了枪子，可她终生未曾改嫁，守着幼子活了下来，直到她七十六岁终了。

阿伊卓乃算得上一位女侠。部落争斗、草场纠纷，甚至于家族事端，人们往往会请她出山。她勇敢无畏、头脑清晰、心地忠良、能言服众。阿伊卓乃虽为独身女人，却能在一方土地赢得声名。在碌曲的十二个部落盛会上，听说阿伊卓乃家有一套年代不清的马鞍马垫，很多人都会聚拢过来，欣赏那传世的宝物。后来阿伊卓乃成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徒，算是在家的居士。但她还是扶养了儿子成人成家。

随着岁月与时间的流逝，到阿伊卓乃进入晚年，孙辈们也成长起来。村里的人们看到，此时的阿伊卓乃成为一位慈祥的奶奶了。在众多孙辈中，她最疼爱的是第四个孙子。她给他讲过去的事情，讲部落和家族的传承。阿伊卓乃牵着他的手长大。

这个孙子的名字叫东智。

东智赶上了这个时代的艰难时刻。他小学二年级时，就到高山牧场去放牧牛羊了。阿伊卓乃并不知道这孩子将来会走向何方，虽然她欣赏他从小的聪明。她想把他送回到学校，可第二年，这小子却逃学几个月，不知行踪。不到十岁的孩子，就拿着长刀去偷杀邻村的猪，到庙里去抢僧人的牛羊肉。年迈的奶奶已经收拾不住他了，便把他送到儿子那里，儿子那时已经当上了县工商局局长，让他插入民族杂班。也不知道东智这孩子是哪个窍门被打开了，忽然成了一个好学生。每天天不亮就独自到学校去读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甚至还遇见过鬼呢——他后来说，是真的遇到了鬼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晃动着可怕的影子，因为那片土地战乱死人太多了。只一年工夫，东智竟然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本县初中。当时的校长是一位过去的活佛，看到这孩子的学业，认为他不需要循序渐进，从初二直接升入高一，又从高二直接参加高考，并且以甘肃省藏文专业第六名的成绩，考入了被视为西北藏学重镇的西北民族大学。这是1991年。《甘南日报》为此还对东智做过报道，认为他的勇气值得所有人

学习。

那时，西北民族大学还只有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上了两年大学的这些学子们坚决要求成立藏语系。今天东智还颇为得意，他们的努力成功了，学校成立了藏语系。如今名冠天下的原天堂寺第六世活佛——多识仁波切就是他们的教授。虽然他们评价说，多识仁波切是一名最好的教授，而并不是一名最好的系主任。

九十年代初的大学生，还是有点不可一世的傲气的。他们既是时代的幸运儿，又不像是文质彬彬的学究。他们来到西北大城市兰州，却一点儿也没有乡下人进城的怯弱。他们经常在校园内打架，甚至，因为他们敢于打架，一些社会上的公司来雇他们向欠债户上门讨债，讨回债来给他们提成。他们便拿着这提成的钱，去刚刚兴起的歌厅喝酒泡夜。在同一所学校里，蒙古族和藏族学生，既有相互打架的时候，又有一起歌舞的场景。他们藏族学生背后议论说，有一个蒙古族女生特别霸气。在一个歌舞的夜晚，东智盯上了一位美女学生，居然就是那位霸气的蒙古族女生。她的名字叫格尔力图雅。最后，不知道东智施用什么手段，总之，他把这位蒙古族美女揽入怀中了。

1995年，西藏自治区向西北民族大学发出信号：将招收总分在八十五分以上的毕业生。该年度西北民族大学藏语系只有包括东智在内的四人。拉萨是藏文化的核心所在。于是，东智进入了西藏人民出版社发行部。他当然可以当编辑，但他更喜欢带有经营色彩的工作。另外的原因是，出版社的那点工资也的确不够他开销。于是，东智在为出版社工作的同时，利用业余时间也做起了小生意。布达拉宫前的街道摊贩点上，出现了东智。他倒卖过各种各样的小商品，包括工艺品，也曾用一百五十元价格买来二手自行车，稍加维修整理卖出二百元，一辆车就能挣五十元，据说生意还不错。能够用挣来的这点小钱，周末请请安多老乡。东智甚至还办过餐馆、朗玛厅。那个蒙古族美女格尔力图雅也追随而来拉萨，在外打工。他们曾经在大昭寺广场的商场租了一个摊位，卖旅游纪念品。有一次，东智把有关西藏的几本书放在工艺品柜台里，居然很快卖出去了。这可大大启发了东智和格尔力图雅的思路——既然游客对西藏相关图书有兴趣有需求，何不就势办一个书店呢？

2003年5月1日，“古修哪书店”开张了。这是一家专门经营有关西藏各学科图书的书店，包括西藏旅游、历史、宗教、人文、地理、文学各方面的藏文、汉文、英文图书。当时的拉萨市城关区委书记赤列来到这家书店，非常赞赏，说：“我们的八廓街就需要这样有西藏特色有文化品位的商店，不能搞成净是卖胶鞋、卖杂货的。”两年后，又开办了书吧，既可以读书买书，又可以品茶品酒，还可以举办活动。到他的书吧，东智可以请你喝酒喝茶，但“文化不打折”，买书是不能便宜一分钱的。到2014年，八廓街重修清代驻藏大臣衙门时，他们又在衙门口开了一家书店，“古修哪”终于进入了八廓街商圈最核心的部位了。

“古修哪”字面上的意思是拉萨敬语“请坐啊”，但东智说，他本来的意思是“古代的修行者在哪里啊”的汉语的缩写。因为东智最敬佩的古代修行者是米拉日巴，那是一位把知识、智慧和实践相统一的人，是知行合一的典范。运用书店和书吧的优势，东智广泛结交了西藏乃至国内和国际的文化友人。“古修哪”现在成为拉萨古城最具影响力的藏学书店之一。

我是在二度进藏筹建牦牛博物馆时与东智结识的。东智因为他父亲喜欢收藏老旧物件，来到拉萨后，也注意搜寻那些包含西藏历史文化的古玩，成了一位民间收藏家。东智对牦牛博物馆的创意和建设非常理解，一直帮我进行义务宣传。在2013年5月18日的捐赠仪式上，东智和格尔力图雅二人一起上台，给我们捐赠了一具珍贵的野牦牛头。因为我们同住仙足岛小区，东智常给我介绍一些朋友，其中不少人后来都成为牦牛博物馆的捐赠人或志愿者。朋友嘉措总是说，东智是“被蒙古人统治的最后一个藏族人”，东智常与格尔力图雅一起来我这儿聚会，席间，当格尔力图雅唱起蒙古祝酒歌来，那浑厚的底气、豪迈的气势，我才体会到“统治者”是什么意思，东智只能是一个唱和者，人们便可以想想“被统治者”是什么模样了。

近两年，东智也成了网络写手了，常在微博微信上发一些语出惊人的言论。他特别理解牦牛博物馆的内涵，后来成为我们的特聘专家。在读到我的《最牦牛》一书后评论说：“亚格博先生的《最牦牛》以最优美的文笔，让一群牦牛逍遥在字里行间，看到里面的一些记述恍如昨日。能为有恩于藏人的牦牛做些事是我们这些吃过牦牛肉、穿过牦牛皮、喝过牦牛奶的人们应尽的责任。”

东智的网络言论往往会受到网友的诟病，他自己大不以为然：“我发微信微博经常被人诅咒或骂得狗血喷头，这个已经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