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月会”开始

1984年，青海贵德县的“六月会”如期举行。这项延续了一千四百多年的民间盛会，除了“文化大革命”那些年被中止外，一直是贵德县甚至附近地区数以万计的各族人民纵情欢乐的时刻。来自草原和山村的人民，穿着节日的盛装，欢聚在一起，举办赛马、藏戏、歌舞、宗教祭祀等活动，吃肉、喝酒、唱歌、打牌，一连好多天。

二十一岁的索南航旦，此时正风华正茂，踌躇满志。他已经拿到了青海民族学院的录取通知，即将迈入大学的门槛。拿到这一纸通知，对他来说，实属不易。一个山里的放牛娃，曾经读过几年小学，十三岁就被生产队派到山上去放牧二百六十八头牦牛，在高山牧场一待就是八个月。在清点牦牛、交付给生产队那天，一头母牦牛临产，产下一头小牛犊后，母牦牛带着一种悲声，在小主人身边转圈，索南航旦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赶紧跑去找那小牛犊，已经不见了，被狼吃了。索南航旦大哭起来了，向生产队交代了这事，他不知道，他每天仅有的三个工分会不会被扣。正是那一年，他考入了海南民族师范学校的初中班。海南民族师范当时在青海省是一所非常著名的学校，后来藏学领域的很多人才都是从那里走出来的。索南航旦在海南民族师范读了四年书，留校任教，实际上就是初中毕业教初中，他的学生有的比他年龄还要大一些呢。那时，海南民族师范从民间寻到了学问渊博的老格西（佛学博士），来当老师的老师。索南航旦在此后的五年，白天当老师，晚上当学生，从那些老先生那里学习了基础藏文、诗词学、音律学、天文历算学、因明学，随着身体发育结实，知识的底子也很扎实。但因为他年龄小、学历浅，当了五年教师，工资却是全校最低的，比炊事员还要低二十块钱。于是，索南航旦拒绝了海南民族师范的挽留和给他当教研室主任的承诺，坚决要求报考大学，并以当年全省藏文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了。



索南航旦揣着大学录取通知准备离开海南民族师范时，一位名叫加央措的十六岁的藏族女子正要跨进海南民族师范的大门。此时，她在贵德的“六月会”上，正唱着动听的安多民歌。索南航旦在拥挤的人群当中，踮着脚，竖着耳朵，看着那位美少女唱安多民歌，唱得真好听啊。他向旁边的伙伴打听：“那姑娘是谁啊？”就是在那年“六月会”上，这位美少女与索南航旦进行了一次历史性的会见，从此，索南航旦的形象就占领了加央措的少女之心。

录取索南航旦的是青海民族学院少数民族语言文学系藏文专业。几堂课下来，藏文老师很惊讶这位学生的藏文水平如此之好，对他说，你不用在这儿学了，完全可以考虑转学其他专业，这样你会学到更多的东西。于是，一个月后，他被转到中文系学习汉语言文学专业。四年后，临近毕业，学院考虑让他留校到藏文系任教，这样，他在获得汉语言文学学士学位的同时，还得考藏语言文学学士学位。几乎是在一个月时间内，索南航旦通过了十五门课程考试，成为青海民族学院校史上第一位获得双学士学位的毕业生。在他毕业的时候，加央措也从海南民族师范毕业了。索南航旦向父亲说起这位女子时，父亲居然在若干年前认识了加央措的父亲，而且印象极深极好，那是一位记忆力极强的老者，还是传统民歌的说唱人。父亲认为这样的家庭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不错的，他让儿子主动去登门拜访。羞涩的索南航旦，提着礼物走入加央措家的时候，正是农历六月二十三日，这是请喇嘛算出来的盖立新屋的吉日。索南航旦走在路上，邻居看到他就问：“这是加央措的男朋友吧？”索南航旦赶紧说：“不是不是，是我爸让我过来看看他的老朋友的。”

青海民族学院给了索南航旦发挥才能的天地，让他在少语系藏文专业第一次开设了藏族美学艺术课，并授予他中青年教师优秀成果奖和优秀教师称号，不仅如此，还把已经成为他妻子的加央措也调过来了。本来，索南航旦是可以在这里成为讲师、教授、系主任甚至学院领导的，但1995年西藏大学的一次邀请，让他改变了既定的生活轨迹。

西藏大学获悉青海民族学院的索南航旦开设了藏族文艺美学课程，便邀请他到西藏大学藏文系来做客座授课，并希望他能留在西藏大学，由此也激发了他终身研究藏族文艺美学的信心。拉萨，作为西藏自治区的首府，毕竟是藏文化的核心地区，而在学术领域，安多地区出身的学人，绝对是一支中坚。拉萨，对于索南航旦还是有诱惑力的。当时，西藏大学、西藏社会科学院和正在筹建的西藏博物馆都向索南航旦伸出了橄榄枝，最终，他还是进入了西藏博物馆。在离开青海民族学院之前，著名学者夏尔东大师很是生气地问，你到那里干什么去？你不知道卫藏的复杂吗？你要是不想在青海民族学院，我可以马上给省委领导打电话，到青海省的任何一家单位去发展啊！然后，他沉静了一会儿，开始给索南航旦算卦，算了两次，长达半个小时，说，你既然决心已定，那就去吧，肯定会有周折的，但你要坚持要努力啊！

索南航旦带着加央措和他们的女儿，来到了拉萨。布达拉宫和大昭寺的金顶凝聚的民族历史文化，在新时代放射出悠远的光辉，也激励着从安多地区走来的他们。在经历了一段寄人篱下的日子后，他们把西藏博物馆筹建办给找的罗布林卡一处条件极差的房子收拾一新，开始了为西藏博物馆的筹建而奋斗的历程。索南航旦承担了开馆基本陈列的总体设计和大纲编写工作。西藏博物馆作为全国省区市最晚建立的博物馆开馆了，他担任了主管业务的副馆长。这期间，他还有机会到法国、日本、韩国、美国等参加展览和学术交流。

2011年，我本人重返西藏创建西藏牦牛博物馆，此时，索南航旦已调任布达拉宫管理处副处长。我在离京赴藏前拜访中央民族大学藏学院院长才让太时，才让太教授告诉我，如果有藏学方面的问题，可以请教索南航旦，他可算是西藏最有学问的人了。索南航旦作为主管业务的副处长，面对这座世界文化遗产，感到了沉重的责任。他觉得，如今这一代藏族学人，不应当只是满足于看庙人的角色，而应当是民族优秀文化的传承者、研究者和传播者。他提出，应当从布达拉宫的建筑、壁画、造像、唐卡、古籍、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物证等方面，开始研究团队的建设和系统的整理研究工作。一份内部刊物《布达拉宫》开始编辑发行，在业界颇有影响。索南航旦把本可以在国家核心期刊发表的文章，优先发表在这份内刊上，以提升这份内刊的影响力，其中的一篇《论吐蕃时期金银器》一文发表后，引起了广泛的关注，成为国内外涉及藏学的高等院校频频引为参考的文章。索南航旦还对布达拉宫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长远的规划构想，得到西藏自治区领导的充分肯定，他本人则希望将其毕生的精力，奉献给这座世界文化遗产宝库。

我们西藏牦牛博物馆筹备办公室特别聘请索南航旦为专家，多次帮助我们进行藏品鉴定等工作。北京《十月》杂志要编辑出版一期牦牛文化专刊，其中有他的稿件。他来到我的住处，用一整天时间，将其岳父几十年前说唱的《斯巴宰牛歌》逐字逐句翻译成汉文，并在牦牛博物馆展出，因为这首古老的民歌证明，牦牛甚至影响了藏族人的创世观。我也很多次荣幸地到索南航旦家做客，贤惠的加央措屡屡施展出她的三道拿手菜：手抓牛肉、煮藏香猪、肉包子，当然，最精彩的一道是：加央措忙完厨房的活儿来到厅堂，略带羞涩地演唱安多民歌。她一开唱，就会让索南航旦想到三十多年前贵德县的那场“六月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