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顿珠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熟悉的人没有谁不羡慕拉姆的。很多年前,拉姆在离婚后带着两个女孩,嫁给了比她小七岁的顿珠。顿珠那时才二十出头,是一个英俊小伙,虽说个头略小一些,但绝对是拉萨的俊男。他们婚后,顿珠对那两个女孩视同己出,珍爱有加。后来,他们又生了一男两女。孩子们完全像亲兄弟姊妹一样,一家人过得非常幸福。

那是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顿珠和拉姆都在拉萨市国营照相馆工作。对顿珠来说,找到这份工作可不容易。此前,顿珠只是读过两年小学,因“文化大革命”就辍学了。父亲挨整,母亲在古城八廓街居委会合作社的一个小作坊手工轧面条,只有微薄的收入。为了讨生活,顿珠跟着武汉测绘队当了一年翻译,十几岁就到过无人区。父亲在劳动改造期间,顿珠就帮着放牛。顿珠说,要是牦牛吃了庄稼,父亲就要更厉害地挨批斗了。顿珠还到西郊电厂当过小工,一个月只有二十块钱。

虽说当时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但顿珠要比拉萨同时代人生活得更为艰难。这是因为顿珠的家世。

顿珠的爷爷其实是个汉族人,可能是在清末从陕西大荔县来到拉萨做生意。大约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爷爷又把年幼的儿子带进了西藏。顿珠的父亲叫岳天喜,1916年生人,自幼在拉萨长大。那时的拉萨汉人屈指可数,如果不懂藏语就基本上难以生存了。岳天喜既懂汉语,又能说一口流利的拉萨藏语,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四十年代末,国民政府在西藏还有个办事处,岳天喜便被招去,既当翻译,又当厨师。办事处被驱逐后,岳天喜还是留在西藏了。因为他从小在这里长大,还娶了藏族姑娘格桑做老婆,他觉得这里就是他的故乡。解放军来了,西藏和平解放了,那时太缺乏双语人才了,岳天喜就又被招到西藏军区作为服务人员当翻译。“岳通司”当时还是有些名气的,据说后来不少藏族翻译人才当了干部,还记得岳天喜“岳通司”呢。但毕竟岳天喜是在国民党驻藏办事处里干过事的,在那个年代不会得到信任,不久就被调到农科所去了。

“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岳天喜就受到了批斗。到1969年,被以“国民党特务”的罪名抓进了监狱,关押在拉萨市第一监狱。阿妈格桑带着顿珠姐弟艰难度日。1973年,岳天喜跟着一批参加叛乱的人员一起被释放。可出来时已经是垂垂老矣,五十多岁就老态龙钟了。这个时候,顿珠进入了拉萨照相馆,总算是有一个正式工作了。

如果有人问顿珠是什么民族,顿珠会不假思索地说:“我是藏族啊。”他虽然只有二分之一藏族血统,但他自幼生活的周围全部都是藏族,无论语言、生活、宗教、习俗、思维方式和行事方式,都是藏族的风格,他只是比别人更早地学习了汉语而已。认识他的人也都把他当藏族,很多人根本不知道他还有汉族血统。

我最早认识顿珠时,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那时候已经改革开放了,来西藏旅游的人开始多起来。当时人们用的大都是装胶卷的相机,冲洗胶卷和扩印照片的业务量陡增,拉萨照相馆的生意格外的火爆,顿珠和拉姆每天都忙碌不停,估计那时的经济效益也不错。他们的儿子索朗算来只有四分之一汉族血统吧,长得特别可爱,那时还没有上小学,就把我认作干爹了,一直到现在,他自己都当爹了,他的儿子只有八分之一汉族血统,管我叫爷爷。

聪明和勤快是顿珠最明显的优点。拉萨刚刚有彩色胶卷时,照相馆就上了第一台彩色扩印机,顿珠当然就是第一位师傅了。西藏摄影家协会看着顿珠聪明,做活质量好,就把影协的活儿交给他干。后来,他们干脆把顿珠等几个人拉入伙,另外成立了一家摄影社,就在布达拉宫底下,那些年可没少挣钱呢。挣了钱,顿珠在西郊盖起了独门独院的房子,2001年,我参加北京市党政代表团来西藏时,还带着我们团长、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龙新民到他家做过客。后来,他把那房子卖了,又在东郊安居院买了新房。顿珠的勤快是人尽皆知的。拉姆从来不用进厨房,据说她连怎么开煤气阀都不会。顿珠还炒得一手好菜,家里人团聚,都是顿珠一个人忙前忙后,洗菜、切菜、炒菜都是他一个人包圆了。吃过饭,孩子们抹抹嘴走了,连洗碗也都是顿珠完成。顿珠的厨艺好,几乎可以达到正规厨师水平,可能是他在国民政府办事处当过厨师的父亲的遗传吧。那年他到北京去给拉姆治病,住在我家,每天都给我烧饭炒菜,让我享受了一个多月。

顿珠与我同岁,可按照西藏的政策,比我早好几年就退休了。退休后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朝佛。他觉得,这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这些年,顿珠带着拉姆,朝拜了藏区几乎所有的大小寺庙和神山圣湖,还到内地的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去朝拜,甚至还到尼泊尔、印度的佛教圣地去朝拜过。他们用最少的钱,乘用最廉价的交通工具,花费最少的食宿费用,很多地方都是徒步行走,在沿途山洞住宿或者是借宿,自己背着糌粑和干肉,只要能够维持生存就继续朝圣的行程。最近,顿珠还去往隆子县接近中印边境的扎日神山去朝拜,路上特别艰苦,要在齐脚踝的水路上走上四个整天,只能在前面的朝佛者留下的塑料棚子里过夜。顿珠说,如果不趁着现在身体还行,以后就转不动了。拉姆说,他们更愿意到一些小寺庙去拜佛,我们只能布施一点儿小钱,但那里的喇嘛很慈悲很客气,不像有的大寺庙,只喜欢有钱的大商人,他们有大布施,有的喇嘛对我们这些小布施根本看不上。

这几年因为工作忙,我跟顿珠往来就少了一些。但是,我也有早起行走锻炼的习惯,往往会与顿珠在布达拉宫前的转经道上相遇。顿珠和拉姆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坐公交车到林廓路上开始转经,拉姆转的是小圈,而顿珠每天都要转大林廓,那一圈有十多公里呢。我与顿珠相遇,匆匆问候几句,顿珠继续转经去了。

我望着顿珠的背影,从他的爷爷来西藏做生意、他父亲自幼生活于此,到他的儿子、孙子出生长大,算起来有一百年左右,五代人了,顿珠和他的后代从血液到心灵,真正成了地道的幸福的藏族人了。佛祖保佑他们!



[桑旦拉卓读后感]

对于一个人来说,很难保证说自己是纯正的属于某个地方的人。因为,往自己的祖辈,祖辈的祖辈翻起历史,我们可能会有连自己都想不到的血缘,血缘对于一个人、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很重要,可能会因此而荣、因此而喜,也可能会因此而卑、因此而痛。“血缘”并不会永远地、绝对性地将一个人定格成某个民族,并形成族人们的意识,更多的应该是取决于你对这个民族的归属感,你的思维方式、信仰、价值观,和你的生活方式、情感表达方式,甚至衣、食、住、行,都能自然地、毫无保留地融于这个民族中。这些应该会比“血缘”来定论一个人属于什么民族更加长久吧……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