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巴伦多：从茶马古道走来的德格人

觉巴老人是20世纪30年代生人，家在四川德格县半农半牧区。德格县与西藏自治区的江达县毗邻，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一站。德格的人们常常来西藏做生意，做着做着就成了拉萨人了。觉巴老人从十几岁就开始跟着马帮，翻越雪山草地，一走就是几个月，挣点辛苦钱。后来自己也有了几匹马、几头牦牛，就跟人搭着伙儿跑生意，倒腾的主要是茶叶、酥油和盐巴。这三样东西，西藏人，尤其是牧区人，一天也离不开。但他跑了几十年，还是没有成为拉萨人。等到儿子强巴伦多十几岁，又带着儿子接着跑。

儿子要比他更擅长做生意，开始倒卖酥油，从康区一块五一斤收来，到拉萨卖五块钱一斤。后来发现，倒卖老物件更能赚钱，就到康区收一些老旧物件来拉萨卖。不过，他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从来不倒卖佛像唐卡。他没有门店，就在家里做买卖。到20世纪90年代，就以三十六万元的价格，在拉萨八廓东街临街的一处院落里，买下了两层民房。这里成了他的家。

最早认识强巴伦多，是2011年。东智带我去的，说那个人倒腾一些老旧物件。这几年，我成为强巴家的熟客了。七十多岁的觉巴老人，差不多每一天都蜷着腿半躺在卡垫床上，摇着转经筒，拿着一沓经书，喃喃地念着。家里来客人了，他多数时候头都不抬，像我这样的熟客，最多也就是点点头示意一下而已。他也从不过问儿子的生意。我来这里，多是为了给牦牛博物馆找藏品，现在牦牛博物馆里不少物件，都是从强巴伦多手上收来的。

跟强巴伦多做生意挺费劲儿的。他没有上过学，我买他的东西，让他打个收条，他不但不会汉文，连藏文也不太会写，有时候还让我告诉他藏文怎么写。他也不会几句汉语，除了生意上的几个汉语词汇，基本就不会了。但我与他打交道时间长了，对他的人品有些了解。例如，他在院里租了一间房卖甜茶，主要茶客都是到八廓街转经的老头儿老太太，外面的甜茶卖十元一壶，他只卖八元，外面的藏面卖五元，他只卖三元，逢到大的宗教节日，他就给老人免费布施，所以他的茶馆带有慈善性质。他还养了一位残疾人叫巴桑，巴桑会骑三轮车，偶尔给他送送货，骑着三轮车，在人流如织的八廓街跑得飞快。我从这些迹象判断，强巴伦多不会是那种过于奸诈的商人，买他的东西相对比较放心。但强巴伦多又是一个精明人。他知道我办牦牛博物馆，就到处寻觅与牦牛相关的物件，然后打电话、现在是用微信告知我，让我过去看看。强巴伦多出价时，一般不太狠，当然也有压价的空间。因为他出价太高，我就会笑笑走了。与牦牛相关的物件，他如果出价过高，我不买的话，他可能就会砸在自己手上的。有一回，他从一个西部阿里人那里收了一顶帐篷，是那种僧人用的帐篷，过去僧人流动做法事用的，是用牦牛毛绒编织的，质地和图案都很有特色。我们筹划中的博物馆正好需要这样一顶喇嘛用的帐篷。我就跟他议价，他出价八万元，我就问，你多少钱买的？他支吾了一下，说花了五万。我笑笑说，你最多花了三万，说完我就走了。过了半个月，我假装去他家买别的东西，避而不谈帐篷的事，买了两件小东西就要走，强巴伦多就有点急了，主动问起帐篷了。最后，我们以四万五千元成交了。现在那顶帐篷就展示在我们第三展厅的场景复原区。四年过去了，懂行的人说，以现在的行情，那帐篷至少值二十万。当然也有我吃亏的时候。前些日子，从他那里买了一件铸铁牦牛头，他信誓旦旦地说那是老东西，是从藏北牧民那里收来的，是出土的，我花了一万五千元收了。后来有的专家说，那是赝品。但成交的东西是不能退的，只能算是交了学费。我后来问他，他说，他真的不知道。我还是相信他，因为他的古玩知识并不老到。

强巴伦多育有两男两女，长子在日喀则一个县当公务员，长女在藏北一个县公安局当指挥中心主任，次子正在上大学，小女儿藏大毕业了。有一天，强巴伦多让我到他家，我以为又是谈生意，可这次不是谈生意，他送我一件小玩意儿，然后问，你认识很多当官的吧？我问他什么事？他说，能不能想办法把他的长女调来拉萨，或者是给她的幼女找个工作？这可真是难为我了，我真的帮不上忙啊。他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都可以。”我告诉他，现在反腐败很厉害，当官的也不敢收钱呢。他叹叹气。后来，他在鲁古四巷租了一处房子，在那里开设了一家旅馆。他的幼女叫康卓，他就把旅馆取名为“康卓旅馆”，让没有考上公务员的幼女到那里去干活。我去过那家旅馆，主要是接待从藏区各地前来拉萨朝圣的老百姓的，设施一般，价格比较便宜，生意也还不错。

强巴伦多比我小十岁，我觉得他的日子过得并不容易，从德格来到拉萨，父亲老了，老婆是家庭妇女，他一个人做生意，要养活一大家人，要供孩子们上学，还要操心孩子们日后的工作。

过年过节时，孩子们回来了，一家三代人，挤住在老房子里。那个老院落是非常拥挤的，一个院落那么多人，共用着一间公共厕所，古城的下水道是前些年才有的。那次，我才注意到，他的家，连个像样的厨房都没有，只有一个烧水煮茶的炉子。他们家也不是每天三餐正点开饭。比较固定的是，每天早晨会烧茶打茶，喝完酥油茶，吃点糌粑，然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饭了。有时候，会吃点风干肉，有时候，会从街上买回一些干拌面条回来，再吃点零食，就打发一天了。已经参加工作或者已经上过大学的孩子们，见识过外面的世界，也有单位的宿舍，现代生活过惯了，再回到这个家，他们生长的这个家，已经不太习惯了。

他们不再是走在茶马古道上的强巴伦多那一代人了。



[桑旦拉卓读后感]

拉萨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从远古到今日，无论交通是否发达、路途是否遥远，几乎每一个天南海北的藏族人一生都会来一次。所以在拉萨，尤其是八廓街你能看见许多带着英雄结的康巴汉子，穿着羊羔袍的安多人，穿着氆氇藏装的卫藏人。而且在拉萨，有很多地区的藏族人都定居在这里，把拉萨当成自己的故乡，就像强巴那样的康巴人。因为拉萨这座城市总能给人带来一种不可思议的归属感、神圣感、安逸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