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上塘夜月

关灯 护眼    字体:

上一页 章节列表 下一页

诉她,老天并没给她艺术家所必备的“感”,她当艺术家,只能等下辈子——不知这师生俩会不会也闹翻脸。

当然了,说梁笑笑铁定成不了腕儿,话未免说得太死——谁成腕儿不得经过千锤百炼?梁笑笑的基本功还是很扎实的,手掌大、声音响亮,也不全无好处,比方《战台风》,梁笑笑就弹得挑不出什么毛病。

《战台风》创作于建国后,表现的是台风中的码头工人抢运货物的紧张场面,很有些革命性。曲子十分的炫技,传统的古筝演奏右手弹、左手揉,技法单纯,讲究韵味,而《战台风》却需要上下其手、左右开弓,长摇、短摇、扫摇,千军万马,雷霆万钧。因为节奏极快,梁笑笑也就顾不上柔美的姿态和娇媚的手势了,而她力度强、音量大的特点成了优势,更渲染加强了台风的

气势。

梁笑笑本人一点也不喜欢《战台风》——码头工人和她梁笑笑,这气场和谐么?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孩子,表情坚毅、孔武有力地奋战台风,那样子好看么?再说了,如今是什么年代,码头工人,谁会有共鸣?

虽说还是艺专学生,已经有人来请梁笑笑到茶馆餐厅演奏。邻居亲戚里,也有请她去给孩子教琴的。对这些邀约,梁笑笑很把得牢,十次里最多只应一两次——她可是把自己当艺术家来要求的,茶馆餐厅,吵吵嚷嚷,客人爱听不听,哪还有一点身份?教琴更无趣,学了这么些年,最后就成了个教琴的,简直可怜,更别说对着不懂事的小孩子,勾抹劈托,从头开始,烦也要把人烦死了。

梁笑笑曾参加过一次雅集,主人是一对画家夫妇,因别墅后院中的梅花开了,便借着这个由头,请了一群朋友到家中聚会。客人们身份不一,但都有些名目,几个亮眼的女孩子是被邀来助兴的,其中有个京昆剧团的女演员,嗓音黄鹂般娇脆,清唱一段《牡丹亭》,唱得自然是好,但穿得实在马虎:牛仔裤、鼓鼓囊囊的羽绒服——二月的下午,院中的确极冷——但,要想有腕儿,想别人喝彩,就得把自己的舒适舍出去。

舞台效果是要自己营造的,梁笑笑把别墅的后门当成了上场门。她推开门,走到后平台上,长毛外套已经脱掉,这会儿身上只一件露肩背的黑色连衣裙,颈上系着条红艳艳的绸方巾。客人们吃了一惊,说话声都停了。梁笑笑微微点头向众人示意,然后优雅地坐上琴凳,优雅地活动活动手指,优雅地将手放在琴的低音区,端了一会儿,这才弹出《梅花三弄》低沉的第一句。

那天的梁笑笑大出风头,一曲弹完,主人握着她的手夸赞:“笑笑,你那寒梅傲雪的模样,美极啦!”梁笑笑甜甜笑着,和大家聊天应酬,互留联系方式。她没留下吃晚饭,第一个便走了,为的是留下一份“明月照人归”的余韵。



周末的琴房里,只有一个蓝衣服的女孩子在练琴了,这便是三美人中的江寒露。她的身量介于梁笑笑和方巧眉之间,很纤瘦,但因了一股子傲气,有一种特别的挺拔之感。她脸色微黄,又不施脂粉,仿佛不够健康,但毕竟是年轻女孩子,加上黑亮的眼睛,依然青春逼人。眉很黑,中间有个眉尖,更添了几分硬峭。

江寒露的男朋友马文坐在小凳上,尴里尴尬。想问问江寒露为什么不愿出去看电影,又怕她索性甩出让他管自己回去的话,只能搓着手,时不时窥伺着她的脸色。

江寒露两手搭在琴上成一线,专心地练着琶音。七根手指在不同的弦上,自上而下,极快地顺序而弹,刹那间,产生一种风吹水面的泠泠声。在《浏阳河》中,就有大段大段的琶音,音符流动间,让人眼前产生波光流动、金光闪耀的

幻影。

江寒露向来不待见她的男朋友马文,这在艺专里不是新闻,而今天她的冷脸,在不待见之外,还有别的因由:

下午上课,吃了枪药般的何玲玲,不仅把巧眉轰出了课室,跟江寒露也干了一架,仿佛更年期的火气,光是单方面的怒斥还不够,非得有人跟她对打几个回合才够劲。

当时练的便是《浏阳河》。梁笑笑右手收着劲儿,左手把滑音揉按得十分甜媚,好像湘妹子要去河边会情郎。何玲玲哼了一声没说话。到江寒露弹的时候,一片波光粼粼的琶音正在连绵不绝处,何玲玲“啪”地把乐谱打了过来。一声噪音,水流声住,响起了何玲玲的超高音:“有谱没谱!照谱子来!”

江寒露也是个铁头,平时并不怕何玲玲,这会儿何玲玲摔乐谱,她两个眉尖也揪起来,不捡乐谱,也不继续弹,沉着脸。

何玲玲成心要吵个架、撒个气,她冷笑道:“你还不服气?你有理,说出来呀!”

江寒露道:“有谱子,也未必要照死的来,从前的工尺谱,还不都要重新打谱?”

这话真是对得快。从前传谱子,既没有五线谱,也没有简谱,用的是中国特有的工尺谱,也就是文字描述。一首曲子,洋洋洒洒,四五千字才能说明白,而且,也只说明了手势,并没说明节奏,后人照工尺谱弹,只能是弹个大概,然后自己再根据旋律、意境,体味揣摩,这便是打谱,也因此上,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打出的谱子并不一样,气韵、味道,都有差别。

“扯淡!”何玲玲脸颊上升起愤怒的潮红,“你弹的是古曲么?睁开眼看看,《浏阳河》!谱子写得明明白白,用不着你费心!”

“谱子写得再明白,那也是整理改编的,《浏阳河》本来就是首民歌!”

见吵得凶了,梁笑笑打圆场:“总得一步一步来,先照着谱子弹,到以后成大家了,再随心意发挥不迟。”这话本是给大家一个台阶下,岂料一个独头、一个铁头,谁也不领情。

“成大家?哼,有些人哪,以为自己一生下来就是大家了!”

“谱子自在人心里,这跟成不成大家没

关系。”

梁笑笑后悔自己多嘴——这两个人,在不识好歹、不近人情这一点上,还真是有师承。挨了顶撞以后,何玲玲没有拿起脚来走人,捡起自己扔的乐谱,夹到乐架上,然后坐到琴前,对着谱子一字不错地弹起来:

“浏阳河,弯过了几道弯,几十里水路,到湘江……”

前半段,滑音很多,何玲玲拿捏有度,弹得清新可喜,绝不像梁笑笑那样甜腻。后半段琶音,她不越雷池一步,金色的水波纹随着她的手指跳动着,紧凑、有节制,因而情绪更加饱满。

一曲弹完,琴房里悄然无言,两个学生有些发呆。何玲玲可不稀罕她们的叹服,站起身来,狠狠掼下一句:“打谱?就你们?可笑!”

谁知道这是成了腕儿落下的毛病?还是更年期内分泌失调闹的?反正何玲玲“砰”地摔上门,走了。



2


关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老头,个子高高,块头蛮大,亮铮铮的脑瓢已经秃了一半。眼睛有些像牛眼,闪着善良柔和的光。虽是老师,话却不多,平时上课,大炳猴子他们一淘气,关老师便“咳”的一声:“好了好了,不要闹了……”虽不爱多说什么弯弯道道,琴艺却很精,不单是二胡,很多乐器都来得。

原配的师母去世得早,如今这个是续弦,四十多岁,很是麻利爽快。关老师有个已出嫁的女儿,本就在外地工作,家里

上一页 章节列表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