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后妈,更不大回来了,关系有些远。
这一带的小区里,有不少是老杭州拆迁户,刚搬来的时候,简直像是湖边水草被种到了花盆里,差点要了老头老太的命。从前,早晨起来可以到西湖边去伸伸腿脚,傍晚,坐在门墙里和邻居们聊聊闲话,忽然搬到城北来,虽然不远处流淌着上塘河,但比起云山雾水的西湖来,那差得不要太远!杭州人怎么说的来着:连西湖边长大的伢儿,都比别处的灵光些。
师父师母也别扭难受了好一阵,好在搬过来也有补偿:离艺专近了,学生们随时都可以来。顶楼有个露台,师母种了不少花木,蔷薇花四子花四季桂菊花,人都快没插脚的地方了,晚上站在那里吹笛子,轻轻袅袅的,整个小区都听得见。
师母还在厨房忙活,一群小鬼头就已经在客厅的大圆桌上吃开了,最受欢迎的是那锅笋干老鸭煲,大炳站起身,夹弄了半天,把鸭头撅下来送到师父碟子里:“师父,您先吃。”
猴子道:“敬师父要夹鸭腿。”
关老师笑呵呵的:“你们吃,我牙齿不好。”
其实这老鸭烧得酥着呢,师父就是宠着他们。大炳撅下来的鸭腿中途转了弯,到了巧眉的碟子里。
“给师母。”巧眉推让。
“还有一只哪。”
娘娘最斯文,不说话,就近夹着菜,但眼睛常悄悄抬起瞟巧眉。
鬼头们的小心思,师父师母看得煞清楚,但谁也不提这话头:这才几岁呀,哪里就真懂了?要真是懂,也不会起哄似的一块儿喜欢一个姑娘。况且巧眉模样俏,脾气好,等再大些,大大咧咧的大炳、灵活精明的猴子、腼腆内秀的娘娘,都是好孩子,巧眉无论嫁他们中的哪一个,都是桩不错的姻缘。
“师父,你以后出门拉琴耍子,把我们也带上,有得吃有得玩。”大炳把鸭汤喝得呼噜噜的。
“关老师才不带你们这几个大嘴蝗虫呢。”巧眉撇嘴。
“巧眉你别着急呀,我们绝不落下你。”
“就是,”猴子也说,“巧眉你弹琵琶,咱们一凑就是一台丝竹班子。”
“胡说,没听说琵琶二胡就成班子的,人家正经班子都有七八个人呢,扬琴笛子笙箫鼓……”
“三四个人,有丝有竹就够啦。”
“竹在哪里?”巧眉问。
“师父会呀。”大炳说,“而且娘娘的笛子也吹得不错。”
数着碟子里的虾仁儿吃的娘娘,听大炳说到他,脸微微地红了。
巧眉并没看他,只顾和大炳斗嘴:“你看人家都有几门绝技,你就只会二胡。”
“岂止?还有京胡高胡呢,一通百通。”
“是啊,反正你以后去地铁站要饭是够
用了。”
“好啊巧眉!你敢咒我!”
鬼头们一阵笑闹。
师母端着桂花年糕来了,金灿灿香喷喷。师父用筷子敲敲碟:“好了好了,快吃吧。”
师母一边挪动菜肴把年糕放下,一边嘎嘣脆地数落:“都是麻雀儿变的,拉琴时叽咕嘎咕,吃饭时呜里哇啦,闹也被你们闹死了……”
好在是周末,邻里们关系又不错,闹也就由他们闹去了。吃过饭,少不了又一阵的吹拉弹唱。大炳猴子连拉了好几遍《万马奔腾》,搞得家里百万雄师、铁骑成群一般。
大炳身高块壮,简直就像师父嫡亲的孙子,头发也是贴着头皮剃的,更是显得头圆脸大。他性子直,脾气愣,只顾和巧眉说笑,眼里压根没有别的活儿。还是猴子机灵些,把头伸到厨房,问师母要不要帮忙洗碗。
“省省吧,等下还把碗砸破。”师母说。
猴子巴不得。他回到客厅,捞过条方凳跨骑着,转着鬼精鬼精的眼珠子,向巧眉道:“知不知道下午灭绝师太为什么冲你发飙?你犯大
忌啦!”
“胡说,犯啥忌?还不就是更年期找个人撒撒气!”大炳的火蹿了上来,“巧眉,你不要人善被人欺了,以后她再吼你,也给她顶回去,看她能怎样!要不干脆,你转到我们二胡专业来!”
猴子憋着包坏水:“巧眉,上课前你跟老烟枪聊天,灭绝师太是不是看到啦?”
“严老师?”巧眉眨眨眼,“说了几句话,怎么啦?”
“怎么啦?灭绝师太醋缸打翻了呗!”
“她自己不好好教,还不许别人教么?”大炳说。
巧眉一派天真,听了并不当一回事,还笑嘻嘻的。老烟枪在艺专里没什么人缘,平时干点杂事,一闲下来就和工友保安打双柯,黄蜡蜡的刀条脸上没什么笑纹,看起来冷冰冰、阴嗖嗖的。以前巧眉颇怕他,晚上在琴房练琴,若是老烟枪值班,不等他来赶,巧眉早早便收拾东西走人,可有一回,她一时忘情,老烟枪由窗玻璃向里面望了,她都没有发现。老烟枪叩了两下门走进来,皱着眉:“你这个琴弹得来,白开水嘎,一点味道也没有。”
当时巧眉正弹着一首小曲子,名叫《小飞舞》,她有些不服气,噘着嘴小声顶:“懂什么嘛,你会弹你来呀。”
老烟枪“啪”地把一大串钥匙扔在桌子上,走到琴前。巧眉赶紧让开。只见他一屁股坐到琴凳上,两条长腿大叉着,也不放到琴下面。他把熏得发黄的手指放到琴弦上,那指甲盖儿又秃又黄、又厚又硬,倒是省了戴指甲。巧眉一向只把老烟枪当工友看的,岂料他一弹起来,噼里啪啦,节奏又快,声音又脆,听起来像小鞭炮连串儿地炸,又像小鸟儿欢快地唧唧啾啾。一只平常的小曲子,叫他弹着,不但指法快得飞花一般,更有一种浓郁醇厚的味道在里面。
巧眉听得有些发呆。这《小飞舞》是河南筝曲,平时巧眉虽然弹得没错处,但味道上总觉得差着那么一刨花儿。这回听了老烟枪的,才悟出这曲子原来该是个什么风味。
老烟枪弹完起身,抓起桌上的那串钥匙:“好了好了,下回再练。”
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巧眉从此改叫老烟枪“严老师”。老烟枪也经不起捧,时不时便要在巧眉面前露一手。他那大手鹰爪似的往琴上一抓,琴仿佛也怒发冲冠、血脉贲张起来,染上了燕赵豪强的侠气。一弹起来,立时山崩海啸,雨鸣树偃,气韵十分壮伟。也从此,巧眉那崇敬的眼神和老烟枪刀条脸上的笑意,相映成趣,成了艺专一景。
这时候,猴子趁师父去厨房冲茶,满脸跑眉毛:“你们晓得吧?老烟枪和灭绝师太,”他瞧一眼厨房,“年轻时候——好过!”
“啊?”听了这话,别说大炳和巧眉惊叫出声,连一直在吹《妆台秋思》的娘娘,也倏地住了口。
再回过头来说艺专小琴房里的那一对:
江寒露的男朋友马文,高高瘦瘦,清秀端正,在本地一所大学念商科。他比江寒露大三四岁,两人是同乡。不知为何,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在心爱的人前面,老显得软不叮当,唯唯诺诺——有什么办法呢?用情深的那一方总是要吃亏,又况且,江寒露是那种目无下尘的硬铿
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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