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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塘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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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省了好些话没说:寒露家的事,他忍不住告诉了母亲,本意是想要些钱,帮着开支些医药费的。没想到这一说,更给寒露减了分。她母亲冷飕飕道:糖尿病体质可是遗传的,趁早分手,免得日后生出一窝又穷又病的崽子来!一番话气得石翊七窍生烟,搬回家住的念头就此掐灭。

医院里病魔肆虐,尸气隐隐。拐角处的洗手间里,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消毒水之下,压着一种说不出名目的味道,叫人联想到血、菌、脓、病。时间过得很慢,来到走廊椅子上坐下的两人不发一言。寒露是累得麻木,石翊则是窝一肚子火郁闷无处疏散。过去那纤细娇美,时而陶醉时而不满的小情小爱,榴蛋糕似的,被现实的巨石一压,稀软一摊。

母亲回去了好几天,头一天打过电话,第二天则是发短信,说是一切都好。父亲的精神好了不少,提出要喝鱼汤,寒露便把他托给护工,自己回家,到菜场去买鱼。

接到马文的电话时,寒露在菜场的鱼摊前,刚刚挑好一条黑鱼。马文在那头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

“寒露,伯母她——她——”

“说呀,怎么了?”

“——在卫生间里摔了一跤——你不要着急,听我说——”

“已经死了?!”寒露的声音裂了音。

马文没有直接回答:“——地下很湿——头——头着地了——脑出血——”

他不回答那个关键问题。寒露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发闷的嗡嗡嗡。她看到老板把称好的鱼卷到塑料袋中,然后狠狠地在案板上摔着鱼头:砰!砰!砰!她头上的血管突突跳着,和那条鱼一样绝望,马文的声音飘飘忽忽:“寒露,你在听么?一定要挺住啊……”

祸不单行。这本是狗血电视剧中的情节,如今却不留情面地砸在面前,死呛呛,硬邦邦,实墩墩,无法改变,所幸“情”有用尽的时候,寒露成了石头人,从头到脚都是硬的,被事情拖拽着,无知无觉,只管跟着走。她赶回老家去办丧事——其实,母亲回去的当晚就出了事,颅内大出血,送到医院时,已经没了气。第二天寒露接到的短信,实则是马文发的——不敢马上告诉她实情。

正是三伏当中,人死了放不住,早送到殡仪馆去了。寒露由马文陪着,去看母亲的遗体。冰屉拉出来,袅袅地冒着白气,里面盛着的,似是母亲,又不是母亲。记得母亲生前离开杭州时,虽然一脸疲惫,表情还是活泛生动的,而此时,一张脸发黑发暗,有些可怕——毕竟人是人,尸是尸,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死亡的寒露,脑子里仿佛也出了血,意识集中不到一块儿,觉得凡事都有些缥缈。她俯下身,想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一股子阴森的冷气扑上来,她打了个冷噤,眼睛正看到母亲那青灰的嘴唇。

死尸的邪气似乎通过呼吸进入了她的身体,她觉得头晕、恶心,一团硬块塞在了胸膈间。马文引着她,走一切该走的程序,选骨灰盒,等候,告别仪式,与来吊唁的熟人握手,最后,到火化炉边坐下,等待骨灰出炉。

也不知过了多久,骨灰出来了,马文接过工作人员递上的扫帚簸箕,慢慢地扫着那带着温度的灰白色粉末。马文的母亲搂着寒露,防她控制不住情绪扑过去。寒露却没有爆发式的悲痛,她发着呆,总是回不过神:那尸体,这骨灰,怎么会是母亲呢?怎么会?一条命的终结,竟会如此匆忙?如此简单?

粉末放进了骨灰盒,交到了寒露手上。盒子沉甸甸的,上面刻着呆板僵硬的松鹤图案。

转过天来则是安葬——父亲还在杭州的医院里躺着,没有细嚼伤痛的时间,一切快得如同急雨。这天石翊也赶来了,和寒露及马文一家同上墓地去。前几日,马文尽着半子的责任,他父母想着两家人大半辈子的情谊,伤心难过之外,对寒露格外怜惜。如今石翊一来,一切都变了味儿,老两口心中发堵,马文也失了自在,马文的母亲,认定了石翊是个“纨绔富二代”,见他当众揽着寒露的肩头,不由如芒刺在背一般,悲伤全变成了气愤。据说寒露跟这个人,不过同居而已,并没有结婚,年纪大的人保守,总觉得不是个事儿。寒露这孩子也是的,他父亲的求医,母亲的后事,哪件不是马文扒心扒肝地帮忙?此时当着他们一家三口靠在那纨绔子弟怀里,终究不能算懂事。马文呢,本想劝寒露把父亲转回县城医院,好减少些开支,石翊一到,这些话便都咽了回去。

马文一家的敌意,石翊自然感觉得到,他们愈是这样,他越是把寒露揽得紧紧的:他时时刻刻,不也在牵挂寒露家的事?虽然没多少钱支配,也尽己所能,帮寒露交了几次医疗费了。这次,怕寒露回去办丧事钱不够,他还跟张总借了些。张总钱是爽快借了,扭头却又打了小报告,母亲那边又添了不少难听话,说寒露是丧门灾星,父亲病母亲亡,接下来还不知会祸害谁。石翊气得也失了理智,在电话里大吼大叫,说母亲这辈子众叛亲离全怪她自己嘴上不积德,他就是愿意让寒露祸害,然后生一窝子小糖尿病,看谁能拦得住!若当时母亲在眼前,他铁定会朝母亲动手,就像小时候父母大战时父亲对母亲动手一样,事后,他自己心里也淌了血,欲哭无泪,只盼望寒露能把他的头抱住,好好地摩挲抚慰一番。可见了面,寒露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一句体己话也没有。和马文一家又那样默契亲厚,让他时时生出一种外人的孤立感。



寒露的脾气变坏了,她有时候一言不发,双眉紧皱,脸上泛着隐隐的黑气,有时候勃然大怒,洪水决堤般发泄着心中的郁闷。父亲病情进一步稳定后,转进了一家康复医院,一来有专业医护照顾,二来也比大医院省费用。一间房里住着六个人,都是些长病号。这天赶到病房送中饭,寒露见父亲床前有一团面巾纸,便捡起来准备扔进小垃圾桶。她无意识捏了一下纸团,硬硬的,打开看,竟然是一堆药片——寒露刷地沉了脸,眼神刀片似的划向父亲。老顽童呵呵哈哈道,本想待一会儿吃药的,放在茶几上,脑子一乱,竟当废纸扔了。幸亏没扔准,掉在了垃圾桶外面。隔壁床上的一个秃顶老头打圆场:“年纪大的嘞,脑子不灵清喽。”说着还朝父亲挤挤眼。寒露“砰”的一声把小垃圾桶踢倒,又“砰”“砰”两脚把它踢到了门口:从前母亲在时,父亲吃药便是这德行,能躲便躲,能扔就扔,被母亲发现便耍赖装糊涂,浑不知这么做害的是他自己。如今这病已经折腾得家不成家了,居然还孩子似的,跟护工及寒露捉着迷藏。寒露气到了极点,摔盆砸碗,发泄着心里的愤怒。

病床上的六个人全是老弱病残,中风的、骨折的、老年痴呆的,她这一怒,一时将众人唬住了,可没一会儿,靠窗的老爷子便叹道:“谁能想到呀,老了老了,要受儿女的气了……”

这老爷子有些知识,口才也好,每次一开口,总是有条有理,声情并茂,其实他算这一间屋里运气最好的:老伴儿虽不在了,但有了三个女儿。大女儿腿最勤,天天都来看他,可老爷子最爱的小女儿工作忙,不能常来。他不痛快,时常地牢骚感叹,甚至还闹过一回绝食;六人中的老张头是真寂寞——他的两个儿子都是只出钱不出工夫,三两个月才来一次,每次待不到三分钟。老张头是火暴脾气,动辄按铃叫护工,护工不来,他便咆哮:“老天爷,你为啥不让我早点死?受他娘的这屌罪。”

寒露不懂,人怎么越老越成了孩子?子女们的累,他们难道不该体谅体谅?她把药送到父亲面前,狠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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