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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塘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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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那,一路顺风。”

“嗯,再见。”

“再见。”

寒露举着手机,石翊忽然“哦”地想起了什么,她忙把耳朵再贴上去,只听得一句“问候马文”,那边挂了。

和马文有关系么?她有些啼笑皆非。

放下了这一段,寒露自觉很是平静:人一辈子,只要燃烧过一次,也就不算虚度。石翊走后不久,一天夜里,寒露梦见了他。在梦里,各种现实中的繁杂事全没有了,他俩在上塘河边散着步,花朵怒放的桃树,沿着河,一直蔓延到天边。他揽着她的肩,两人亲密无间,一段旖旎的《琵琶语》旋律围绕着,把热恋时那情浓意洽的感觉又带了回来。

醒来以后,她自觉硬着的心,仿佛被钝刀子割着,生拉硬拽似的疼。



父亲从康复医院出来后,病情稳定了一段,就又继续发展了。看着病魔在亲人身上肆虐,那种心理上的折磨,比自己生病还要痛苦百倍。眼睛出血、一只眼盲了、身上像有万只蚂蚁在啃噬——父亲自己,对这些苦楚倒是默默承受。偶然有舒爽的时刻,他立时恢复乐天的脾性,说说笑笑:“小露,别老板着脸呀,弹一首《灯月交辉》听听?”寒露里里外外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时间接这茬,她也没心绪去弹那些流风回雪、轻云蔽日的欢欣小调。因为与房东关系不错,寒露住在从前与石翊同居的那小巢里,始终没有搬过。因为家有病人,房间里老是很凌乱,全没有一般家庭的温馨明丽。

父亲自己是敲不动鼓了,有精神时便听听音乐,音箱的音量开得很小,传出浙东锣鼓那细密欢乐的节奏。“你妈妈没福呀,”父亲说,“否则退了休,蛮可以去跳跳广场舞——你妈妈年轻时啊,那也是能歌善舞的好手……”有时候,父亲坐到阳台上晒太阳,隔壁家四五岁大的小男孩也在阳台上玩耍,这一老一少隔空嬉戏,敲着阳台上的栅栏,小男孩是啪啪啪地乱敲,父亲则是啪、啪啪、啪、啪啪,有节奏地敲。

真是老顽童呐,心中有足乐者,便不以病为苦了。寒露却做不到,因为生的烦扰痛苦,现在都是她一个人挑着。父亲后来每周都要去医院做一次透析——父亲躺在病床上,身上带着毒素的血通过细细的管子,送到透析机中去处理、过滤,这种外来的干预把人体本身的节奏破坏了,每次清洗完毕,父亲便发出一阵阵难受的呻吟——老顽童的乐天似乎也被机器涤荡了。寒露年轻时淡金般的肤色,如今已变成了黑黄,寒素的衣着和疲惫的神情,让她看上去就像医院里的护工。脸上的笑容也早被夺走,两眉总是微蹙着。

父亲第二次进重症监护室,距离第一次已有五年。已经拖得够久的了,这次是真到了终点——不独肾衰,全身的器官都衰竭了。老头的两目都失明了,眼珠子倒是清亮,偶尔睁着时,还依稀能想见他年轻时面容的清秀。各种管子插遍了他的身体,因为腹水排不出来,肚子胀得极大,有一条管子从口中插进去,把深褐色的腹水抽出来。到了这个份儿上,人大概还是死了好,活着只剩下受罪。那一天,当重症室的护士告诉寒露就在今晚,叫她准备起来时,寒露没有任何表情。去吧,她心想,早点解脱——父亲因为是下岗分流人员,没有医保,这几年寒露卖了老家的房子,卖了里面所有的家具物什,就差要自己去卖血了。

她没有坐车,从医院出来,仿佛是从白色的地狱里暂时逃脱。她投入傍晚的人流中,呼吸着车霾尘雾,呼吸着人间的气息,头顶上是宽阔坚固的上塘立交桥。一个个方方的水泥桥柱,因为缠满了绿色的蔓藤,仿佛是变形金刚穿上了绿色的袜子,正顶天立地站在街道上。要准备父亲的衣物,要取一些钱款,要打电话跟马文商量着回老家安葬……她心中有事,步子不由越来越快,那节奏竟与《战台风》中码头工人抢救货物的旋律相合着,还有那表现雷霆震怒、狂风乱石、暴雨鞭人的阵阵扫摇声,也都在她耳边轰响着,顽固地来回反复……

她又一次回老家去办丧事。还是那些程序,一项一项的,最后来到了墓地。马文陪着她——他已经成家,新婚妻子因为怀孕不便,没有一起陪着来。

冬天的墓地格外阴郁。石碑满眼,处处都像是在板着脸。母亲去世时,葬在一个双穴内。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是黑字,父亲的名字是红字,这次,红字上描了黑,表示父亲的这辈子终于熬完了。墓两边各栽着一棵茶树,上次来时还极小,如今却长得一人高,上面还开满了红花。把父亲的骨灰盒放在母亲的骨灰盒旁边,寒露想,父母一定都是高兴的,终于重逢了,母亲那未展之眉,又可得父亲的常开笑口来安慰了。



父亲在时,虽是病人,时时处处拖累着寒露,但也仍是她感情上的支柱。这一走,寒露忽然失了重心,仿佛也来到了阴阳交界处,成了半个死人。回到杭州,她宅在小屋内,独行独止,独坐独卧,过着幽绝的生活。她好像得了大病,浑身绵软,昏昏思睡,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力气想,总是僵卧在床上。卧室的窗帘遮光布,因为陈旧,不像从前那样密闭了,透过了丝丝点点的光线。鸟鸣声很近,就在空调的室外机上。隔壁阳台上的小男孩乱敲着窗栅栏。对于这一切,她无知无觉,世间的欢欣喧闹,自然的四时晴雨,成了零,都成了零,寒露的心神,已经散了。

死灰槁木般的日子过了小半年,寒露才慢慢好些。她打起精神,收拾房间。父亲的衣物,各种的药瓶,全都清了出去。床也拖了出来,床靠背贴住墙的部分,全是绒绒的灰絮。床下还有一本单词大全,是石翊的旧物。寒露捡起布满灰尘的书,翻翻,上面有他背诵时做的记号。她看了一会儿,回过身,把它扔进了黑色的废物袋。

客厅空了不少,她把琴架琴凳及琴都搬了出来。琴上全是灰尘,弦也全都走了调。从前,就是再走腔走调的琴,她一两分钟便刷刷调好,根本用不着调音器,而这时,她怕长久不用弦容易断,一根一根极慢地调。这些年是琴歌断、欢声绝,现如今,零落一人的她,什么也没有,只能与它为伴了。

高音区的弦锈了,声音很尖厉,低音区的倒依然沉郁。寒露心中茫茫的,她将两手放到低音区上,下意识地弹出《二泉映月》那悲怆凄绝的第一句。喑哑的叹息声,把心中的孤苦沉痛都勾了出来,她叫了一声,一头扑在了琴上面。



人的一辈子里,前面有些年闪闪发光,记得格外清楚,到后面便只觉得快了,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总不得四季那样从容不迫,反复循环。这又不知是哪一年的五月里,天已经颇热,下午时分,小巷子里面堵得肠梗阻一般,究其原因,是小巷子中部,有一个幼儿园,到了四点左右,来接孩子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早早就挤在大门外。巷子本来就窄,两边已停着不少车,也就只能容一辆车通过了,遇着两车迎面,自然便乱麻一般。幼儿园对面是个平民小区,沿着街,底下的一层全都破墙开着小店:平价蔬果店、粮油店、小五金店、洗衣店、发廊、文具店、棋牌室,天气好,有两张牌桌搬到了人行道上,老头们说说笑笑地打着双抲,对小巷子里的杂乱喧闹,竟是视而不见。蔬果店里扔出来的烂菜叶把路旁的垃圾桶塞满了,有的就扔在桶周围。店外放着几个红色的大塑料桶,里面盛着些鱼,有人来买,老板娘麻利地就杀将起来,鱼腥味儿引来了一只黑猫,瞪着绿眼睛向桶边窥看着。

寒露在这烟熏火燎的小巷中走着,一路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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