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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塘夜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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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把:“好名贵的琴呀,我来弹弹看。”

彼得略一愣神:“好好!江老师来一曲!”

江寒露虽然变了一个人,但那种对周围人事不管不顾的劲头,依然保留着。在清雅华贵的客厅里,哪一样家具都比她有光彩。名贵的琴,雕花的琴凳,衬出她蓝布上衣的寒碜,江寒露却仿佛心中自有勃然之气。琴是好琴,音却不怎么准,可见得主人并不常用,她调整了琴弦,戴好指甲,疾风扫叶般在琴上活动着手指。

静默片刻之后,只听得“仓啷啷”一声,江寒露一阵摇指开始了演奏。众人从未听过这首筝曲,只见江寒露双手如老树虬枝般,抓得那琴瞋胆怒魄。不间歇的摇指,时而如密雪碎玉,时而如暴雨急流,让人心煎如焚,悲怆难言。忽然间,她左手在琴码左面的琴弦上大划大抹,一时间乱云飞渡、天地变色,众人仿佛从客厅走入了荒山野岭。一个突兀的切音,声息顿止,只一秒钟,又喷薄而出,枯松倒挂、砰崖裂石的凶险再度出现。众人的心被狂撕乱扯,神经直欲绷断。终于一阵流水声之后,凄楚的呜咽声细细响起,弦上精细的推揉按颤,叫人愁肠寸断。涩泪淋淋。悲伤几度回环往复,琴声渐渐清朗平和。鸟啼凤吟,繁花入眼,闻者的心情终于开阔。一阵刮奏声中,全曲悠然而止。

江寒露拍了一下琴,立起身来。这一番大开大阖、变化倏忽的弹奏,气势非凡,让众人瞠目结舌。好一会儿,巧眉才问道:“寒露姐,这曲子叫什么名儿?是你自己写的么?”

江寒露笑道:“平时在上塘河边来来回回地走,一路瞎哼瞎想,便有了这个曲子,也并没有名字。”

巧眉连连说好,秦申也点着头,梁笑笑心里,却堵上了妒意与不快。她本来叫厨下准备了晚饭的,因没了兴致,便只虚虚留客。众人也说叨扰太久,下次再聚,起身准备散去。

下午边儿,太阳渐弱,梁笑笑扔下披肩,送众人向小门走。粉墙边的芭蕉翠生生的,孔窍玲珑的假山掩映其后。到门边,梁笑笑立住脚,由彼得送大家穿过两楼往大门去。彼得说说笑笑,众人三三两两,巧眉一边挽着秦申的手臂,一边和江寒露说着话。

梁笑笑目送着江寒露:她扎扎洒洒地走着。那后影,痩,硬,就像一把竹扫帚。



12


老烟枪是属老鸭儿的,身烂嘴不烂,一辈子没人缘儿,只有巧眉娇娇甜甜的套路能窝盘住他。何玲玲出院之后,巧眉已经约着寒露去看过一次了,这会儿又怂恿着老烟枪一起再去看一看,老烟枪道:“看什么看,我同她浑身浑脑都不搭界。”巧眉早摸熟他的脾气了,似有意似无意地把何玲玲如今一个人十分凄凉、伤了手腕子有些万念俱灰的情形念叨了几遍,老烟枪冷哼一声:“老天有眼。”

话虽说得狠,心思却是活动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周末,巧眉与老烟枪约了,到城中某小区看何玲玲去。巧眉这次怀孕可真是敲着锣打着鼓,老里八早便把孕妇装穿上了。老烟枪走走停停,不时地要等她。到了小区外面,巧眉到水果店买了些水果,交给老烟枪提着。走到门楼下面,老烟枪乌眉黑眼,对巧眉道:“算了,我不上去了,没味道。”

巧眉哄道:“来了哪能不上去?你跟何老师是老同学老同事了,看看她,说两句话,有什么不好?”

小阳的小命儿可以算是老烟枪救的,为着这层缘故,这些年,师生俩的关系很近。零零碎碎的,巧眉也知道了些两位师长的旧事:两人本是同学,感情是有,然而相互间脾气呛得厉害,尤其何玲玲心气高,总憋着出人头地的心,嫌严建东懒散不务实,赌气便去见了书记老婆给介绍的一位官二代。严建东知道了这事,大闹春华艺专,不但当众打了何玲玲,连书记也遭他揪着脖领子骂了,闹得众人都没了退路。从此两人各走各路。严建东破罐破摔,处处跟书记掐着顶着,自己自然也是没好果子吃,闹到后来,半是工友半是杂役,直混得掉到了底儿。何玲玲则是业务骨干、青年演奏家地一路上升,也算是如了她自己的愿。两人的境遇天差地别,见了面仿佛是仇人,话都不说。那时候严建东一喝醉了酒,便指名道姓地骂何玲玲“卖身求荣”,如今,近三十年过去,已是快退休的人了,又都形单影只,从前的恩怨,也该解开了吧。

巧眉前一阵给大炳打了电话,邀请大炳来杭州家里做客,还开玩笑地说了结儿女亲家的事。大炳也聊了别后的情况,算是把年少时分的心结解开了,因此巧眉对两位老师和解这件事很有信心,尤其是严老师,一辈子没成家,又老是耿耿于怀,可看得心中对何玲玲还是有情。

门楼下,老烟枪的瘦条脸皱在了一起,他低头踌躇,就是不肯进去。

巧眉道:“严老师,要我说,当年的事,全怪你动手,别说何老师脾气大,换了别的女人,一样要生气。”

老烟枪瞪眼道:“你晓得啥子?她这个人,是宁可埋进南山公墓名人区,也不愿在小老百姓家过平常日子的。你上去吧,我真的不想去了。”说完把水果推给巧眉,到底还是走了。

巧眉拉不住他,只好自己上楼。离了老烟枪这个茅坑石头,楼上等着她的,是另一块茅坑石头。何玲玲见了她,没好气地说:“不是来过一次了么,又来干什么?”巧眉赔着笑把水果放下。

何玲玲住的城中小区,房价很贵,因此这三室一厅,也算是很不错了,室内的装修陈设,虽然乱,却看出主人在经济上是不愁的,这与老烟枪住的城北二手两居室相比,差别天上地下。

何玲玲出院以后,原来那煞气十足的精神头儿减了不少,头发凌乱,又掺了些白丝,看过去有了几分老太太的影子。她坐在沙发上,一边揉着自己的左手腕子,一边想着什么。巧眉小心翼翼,藏头掖尾地说道:“刚才,严老师怕我拿东西不方便,送我到了楼下……”

何玲玲的眼神立时凌厉了,巧眉忙住了口。

零零落落地说了些别的话,何玲玲哼了一声道:“你们那一届的三个人,没一个有出息的!梁笑笑那专场,我看是开一次现一次的眼!一年一年的,没进步也罢了,还越弹越油,越弹越匠气。还有你,”她瞪着巧眉,“整天想着五斗米,想着老公孩子,筝不好好弹,左右开弓,你快成杂耍的了你!”

巧眉低头不作声,只听她继续道:“你是不是和某些人接触多了,也把那四仰八叉混日子的德行学来了?”

巧眉老着脸转移话题:“寒露姐现在弹得可好了,她还自己谱曲子。”“哼!能好到哪儿去?”

“况且呀,老师这一代确实功底都比我们扎实呢,像您,像严老师……”她顶住何玲玲眼里的寒霜,“我家小阳一直跟着严老师学,底子打得很不错呢……”

“若是自己没有那种要强的心,底子是水泥做的也白搭!”

夹枪带棒、指东打西地骂了巧眉好一通,何玲玲疲倦地住了口。铺洒在朝南客厅里的阳光渐渐弱了,窗台上,两盆水仙被晒得爆炸了一般,几丛绿苗蹿得老高。几个月没碰琴了,左手腕子既僵且疼,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恢复如初。一辈子与琴为伴,最后却是这么个结局!阿炳瞎、贝多芬聋,如今她何玲玲又断了腕,这混账老天,拨弄人要到什么时候?

静默中,巧眉瞥着失神的何玲玲,有点不好受:严老师也好,何老师也罢,说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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