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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布尔什维克还没来,西伯利亚的屎壳郎就顶上官帽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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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临终前把财物交给我们,让我们转给他的家人。我们从没有食言过,大库伦、莫斯科、太原、北京、归化,我们布里亚特人都去过,不管多么艰难,路途多么遥远,付出的代价有多么大,我们都去实践对死者的千金一诺!这是布里亚特蒙古人永远的荣誉!而这个那木斯莱耶夫,现在竟把贼爪子伸向了落难者,伸向了求我们帮助的人,他让布里亚特草原蒙羞。他坏了布里亚特草原七百年的规矩,草原有它的铁律,圣主留下的扎撒谁也不能破坏!若是无视这个规矩,财迷心窍,任意破坏这个规矩,我们就是要把自己杀死!那木斯莱耶夫,他破坏了草原的铁律,布里亚特无法容他。来人啊——”

随着嘎尔迪老爹的一声喝,有两个兵士把那木斯莱捆了起来,并将他的手用绳子牢牢捆在了马尾上。那是一匹枣红色的儿马,不安地尥着蹶子,鼻子喘着粗气,一副不驯的样子。

那木斯莱仰面朝天,脖子上扯出一根根青筋来,狂叫道:“嘎尔迪老爷,你还活在夜壶里呢!睁开你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吧!圣主在哪儿?忽必烈大帝在哪儿?康熙大帝在哪儿?我们现在就是一群没爸没妈没有家的孩子……谁管我们呀?我们还不能自己救自己啊!”

嘎尔迪老爹怒目圆睁,大声吼道:“有我嘎尔迪在,布里亚特蒙古人的毡包塌不下来!”

人群忽然骚动了。

那木斯莱的母亲,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被色旺搀扶着走了过来。他们给嘎尔迪老爹跪下了。色旺把头埋在地上,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是他的母亲,让他蒙羞的那木斯莱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

三丫头上蒙着一块白布条,凄然地跪在他们的后面。

老妇人道:“嘎尔迪老爷,饶了这个坏了良心的畜生吧……”

嘎尔迪老爹扑通一声,也给那木斯莱母亲跪下了。

嘎尔迪老爹道:“阿妈,我不敢饶了他,也不能饶了他。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儿子!你就是我的阿妈!”

嘎尔迪老爹说着冲那木斯莱母亲磕了几个响头,然后高举起大手一扬。

一个士兵嗖地跃上了枣红马,双腿一磕马肚子,那马咴的一声嘶啸,拖着那木斯莱就射了出去。

那木斯莱的阿妈惊叫一声晕倒在地上。色旺含着泪抱起了母亲,朝附近的一个包内跑去。三丫站起,直着眼睛看着那荡起的黄尘和在黄尘中跃动的枣红马,就像一尊雕塑,一动也不动。

嘎尔迪老爹指着跪在面前的朝鲁,怒斥道:“朝鲁,你身为统五百户索木的扎苏勒,那木斯莱的头领,你也难逃失察之责。领一鞭之罚吧,我不得不惩罚你,我的兄弟!”

朝鲁磕头道:“小的愿领。”

朝鲁也被绑在了另一匹黑马尾巴上,一个士兵骑在上面,有人拿起了马鞭交给了嘎尔迪老爹,嘎尔迪老爹对马猛抽了一鞭子,黑马拖着朝鲁飞了出去。不大的工夫,黑马回来了,士兵勒住马头,朝鲁被解下了马尾,他的外侧大腿皮肉全被磨破,露出了白生生的骨头。

朝鲁早已经昏死过去了。

几个人把朝鲁抬起,疯了一般朝圣日耳曼医院的大包跑去。

终于,那匹枣红马也跑回来了。只是,可怜的那木斯莱仅剩下两只胳膊吊打在马尾巴上,就像两只破鼓槌敲击着冰封的大地。三丫跑了过去,在草地上展开一块白色的包袱皮,将那两只血淋淋的胳膊包了起来,然后往身后一背,跃上马向茫茫的草原深处驰去……

有许多秃鹫呼扇着翅膀在湛蓝蓝的天空上盘旋……

嘎尔迪老爹闭着眼睛,冲目瞪口呆的人们摆摆手,道:“散了吧,还是那句话,圣主留下的规矩谁也不能变!草原扎撒是钢是铁!”

人们沉默地四散了……

夜晚,嘎尔迪老爹拿出一袋金卢布,让色旺交给他的额吉,色旺小声地谢过。

嘎尔迪老爹犀利的目光在色旺脸上扫来扫去的,阴沉着脸问:“你恨我?”

色旺扑通跪在嘎尔迪老爹的脚下,磕着头道:“色旺不敢。色旺就是一条狗,狗怎么能记恨自己的主人呢?”

“班扎尔还是我的儿子呢?我知道,你记恨我,因为我杀了你的那木哥哥。”

色旺也不说话,从靴子里拔出锋利的蒙古刀,照准自己的胸窝就要扎,却被嘎尔迪老爹一脚把刀踢飞了。

色旺抱住嘎尔迪老爹的靴子亲吻着,涎水吧嗒地道:“老爷,色旺是想把心剖出来给您老人家看看……”

嘎尔迪老爹伸出大手,在色旺卷曲的头发上摩挲了两把。哑着嗓子道:“草原上布里亚特人的心散了,乱了,我是用那木的血把大家的心往一块粘啊!那木也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哟!”

“老爷——”

色旺呜呜地哭了。

“哭啥呢?”嘎尔迪老爹闭着眼睛,仰在沙发上,慢慢地道,“人心啊!北海水再深也有个底,人心呢?哪有个底呢?咱就说这个大清二品台吉帽子,传了有二百多年了吧?我的先辈们谁都想承袭西伯利亚这富得冒油的驿站地,可头马只能有一匹哇。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折腾了多少事情,让人想起来就心寒。我淖利布哥哥倒好,早早地就自我流放了,成了著书的淖利布耶夫先生。我的旺楚格兄弟非要当什么俄国人的‘台沙’,非要跟我动粗动手,最后落了个啥?偌大的驿站营盘地现在就只剩下老爷我苦苦支撑了。就这样,大逆不道的班扎尔还要把我往死里逼!”

嘎尔迪老爹嘴唇哆嗦着,紫红色的脸庞抽搐着说:“我阿爸在世时常说,轻霜冻死单根草,狂风难摧万木林。可咱这布里亚特草原到底是咋了?”

慌得色旺说:“老爷,您千万别着急,谁都知道您是为了驿站地部落,要不是您咱部落早让人家拆把散了……大家从心里感激您哩!”

嘎尔迪老爹闭上了眼睛,像是在自言自语:“奥腾老喇嘛,说他常梦见在黄河边上盼他回家的老阿妈,我也常想小时候我阿妈给我们讲圣主的额吉让他的孩子们折筷子的故事,一把筷子谁都折不动,一根筷子一撅就断了。咱蒙古人现在就是一根一根的筷子,拢不成团啊!几百年了,满人、汉人、俄罗斯人谁想撅咱们就撅咱们,要是没人撅咱们,咱们就自己撅自己!”

嘎尔迪老爹说着,用手蹭了蹭眼睛。

色旺说:“老爷,咱这大包里该有个女主人了。太太升天有五年多了,连我都感到这包里太冷清……”

嘎尔迪老爹道:“这兵荒马乱的,不大是时候。还有索尼娅那颗大泪珠子,总在我眼前晃动……”

色旺说:“老爷,咱这地面上就没怎么安生过,那咱就不过日子了?”

嘎尔迪老爹道:“你是不是自己想包里该有个女人了?该有自己的包了?该有自己的小马驹了?放心吧,老爷替你思谋着哩!”

色旺道:“老爷,色旺盼着这天哩!可色旺还是想侍候您,老爷,就是为了布里亚特,这包里也该有个女主人了。哪怕是知冷知暖地说说话也好……”

是啊,嘎尔迪老爹想,这包里是该有个说话的女人了,哪怕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就像索尼娅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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