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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国慧和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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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慧有肝,有胆,胆囊里还有一块石头。石头不是普通的石头,在医学上被称为胆结石。王国慧的胆不会太大,比不过一个人的鼻子。那么包在胆囊里的石头也不会大到哪里去,顶多算是一块小石头。石头扔在地面上,不管多大多小,人们都不会在意它的体积。而石头一旦跑到人的身体里,医生就会用一种叫什么超的机器超来超去,超出它的具体体积。王国慧去医院检查时,医生交给她的检查单子上,标出了她体内胆结石的体积,体积精确到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数字后面还有洋文。这样的单子她看了跟不看差不多,一点儿都记不住。要是说她的胆结石像一粒黄豆、一颗花生米,或者说像一个蒺藜、一只刺狗子,她都能想象出来。把胆结石标成数字和洋文,就超出了她的想象力范围。

人体内的五脏六腑当中,肝和胆离得最近。虽说肝为脏之一,胆为腑之一,它们并不属于同一类别,但同类相斥,异类相吸,或许正是因为它们不是一类,它们之间的关系才如此紧密、亲密。唇齿相依?不,它们比唇齿抱得更紧,不是相依二字所能形容。肝胆相照?也不尽意,它们比相照照得更远,比相顾顾得更深。二者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血肉相连,气息相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堪称谁都离不开谁的生命共同体。对肝和胆这样的关系,王国慧以前并不知情。自从得知她的胆囊里长了一块结石,自从明知其存在却未曾谋面的结石当了她的形影不离的老师,她才逐步明确了肝和胆所处的位置,知道了它们各自的功能,并对它们的关系有所了解。

大片子吃猪肉时,王国慧恶心过。有一回把鸡肉吃多了,王国慧的肚子也丝丝拉拉疼过。她不会把恶心当回事,马上吃一口馒头把恶心压一压就是了。她对肚子疼也不在意,人吃百样食,软的硬的都往肚子里填,谁的肚子能不疼一疼呢!她克服肚子疼的办法是饿肚子,给肚子来点惩罚。你不是吃饱了撑出来的毛病嘛,饿你一顿两顿,看你还疼不疼!您别说,王国慧的惩罚挺见效的,把肚子饿过之后,肚子往往就老实了,不再闹事儿。直到有一回,她生了气,大概隐藏已久、蓄势待发的胆结石也生了气,胆结石才跳将出来,露出了狰狞面目。

麦罢后的一天,娘从娘家来王国慧家看闺女。且慢,什么叫麦罢?所谓麦罢,就是麦子收完了,颗粒归仓了,麦秸垛垛起来了,玉米、豆子等庄稼种上了。麦罢是这里特有的说法。娘来时,王国慧正在自家责任田里剔芝麻苗子。她家的责任田一共两亩多一点,田里种什么,不种什么,都是由王国慧一个人说了算。如果说两亩多地是她的国土,她就是这片国土的国王,还是女国王。麦子收割之后,好多人家图省事,只种玉米就完了。她不仅在地里种了玉米,还耩了豆子,撒了芝麻,栽了红薯。做汤面条时,总得往锅里放一把豆芽儿吧,如果不种豆子,拿什么生豆芽儿呢!刚出锅的热馒头蘸芝麻盐最好吃,如果没有芝麻,用什么擀芝麻盐呢?再说红薯。以前这里的人主要靠红薯养活,红薯稀饭、红薯馍,离了红薯不能活,的确把红薯吃多了,也吃腻了。但人的胃是有记忆的,也是怀旧的,如果老是不吃红薯,人不着急,胃也会怀念那一口儿。

因王国慧所种的庄稼种类多,田里就有层次感,色彩也丰富一些。高的是玉米,低的是红薯,不高不低的是芝麻和豆子,显得起伏有趣,错落有致。你说色彩,目前阶段色彩都是绿色是不错,若仔细看来,绿与绿并不相同,红薯叶子是墨绿,油绿,大豆叶子是毛绿,玉米叶子是刺绿,绿得各有千秋,浓淡相宜。王国慧播种芝麻时采用的办法是撒播,播撒芝麻可是一项难度较高的技术活,撒得是否均匀,凭的是心中有数和手上的感觉。稍有不准,把芝麻撒得像羊拉屎蛋一样沥沥拉拉就不好了。还有,芝麻要撒得稍微稠一些,不可过稀。稠是留有余株,到时可以剔苗。要是过稀,补栽起来就难了。从芝麻出苗的情况看,达到了王国慧所预期的效果。王国慧剔除多余的苗子,不是弯着腰用手剔,是手持一把锄头,站在地里用锄头的利刃剔。这样的剔苗也叫锄地和间苗。通过锄地,使土壤膨松起来,以保持合适的墒情。通过间苗呢,芝麻苗子该除的除,该留的留,变得不稀不稠,恰如其分。锄杠和锄头仿佛是王国慧延长的手臂和手掌,她手到锄到,锄到手到,使用得得心应手。她把锄头投出去,吃进土里,轻轻一拉,土壤就松软了。阳光从东边照过来,王国慧头上戴着一顶新草帽。新草帽是用新麦秸莛子做成的,草帽上还有一股新麦秸莛子的香味。风长一阵,短一阵;粗一阵,细一阵。长风和粗风一来,玉米叶子就哗哗鼓一阵掌,仿佛鼓励风再来一个,再来一个。豆子、红薯、芝麻叶子的手掌还没有长大,还不会鼓掌,风来时,它们只是笑一笑。它们笑得细细的,有些我想大笑不敢笑的意思。在土地热气的蒸腾中,王国慧闻到了,被锄掉的芝麻棵子散发的是一种青腥气。比如各种庄稼叶子的绿有所不同,“血液”有所不同,所散发出来的青腥气也有区别。芝麻棵子的气息里,在青腥的背后,还有一种香气,既有麻油之香,还有麻酱之香。芝麻是油料作物,是用来榨油的,也许从它发芽儿之日起,直到抽茎、展叶、开花,全身、全过程都在生长油分,都在为芝麻籽里储油做准备,也是在为成熟和最后的奉献做准备。因此说来,它一开始的气息透露的也是最后的气息。王国慧不会把锄掉的芝麻棵子扔在地里不管,等剔苗的工作全部完成,回头她会把发蔫的青苗都捡起来,放进一只筐子里拿回家,喂给猪羊或

鸭鹅吃。

没等王国慧把地锄完,娘就来了。走亲戚的人都是只进家,不下地,见大门上锁,也只能在大门外边等。一个年轻媳妇在村口大声喊王国慧,一边喊一边上扬着胳膊:三嫂,三嫂,大娘来了,快回家开门吧!王国慧对年轻媳妇招招手,表示听见了,她马上就回去。娘来了,比什么都重要,她来不及捡拾芝麻棵子,扛上锄头,上空筐子,立即往家里走。这地方的人们习惯在麦收之后互相走一走亲戚。任何习惯的养成,背后都有它的道理。人们之所以选择在麦收之后走亲戚,是因为每年的麦收都忙得热火朝天,都像是打一场战役。而在“战役”期间,谁还有心走亲戚呢,只有等“战役”结束,进入“和平”时期,人们的心情放松下来,才想起把亲戚走一走。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人们走亲戚总不能空着手,多多少少总得带一些礼品。可在麦收之前的平常日子,家家都紧巴得很,要钱没钱,要面无面,哪里有什么礼品可带呢!等麦收之后有了新麦新面就好了,可以用新面蒸白馍、蒸糖三尖(糖三角),有油的人家还可炸麻花、炸油角。他们带着这些做礼品的食品,如同带着“战役”后的“战利品”,同时带着轻松喜悦的心情,穿行于遍地绿庄稼掩映的土路上,开始互相走亲戚。麦收之后,王国慧带着糖三尖、新黄瓜,还有一袋子蜂蜜蛋糕和一瓶子橘子瓣儿罐头,去王大庄看过娘了。当闺女的先去看望娘亲,这是必须的。她去看过娘,娘不来看她也没什么。可礼尚往来,亲戚是走出来的,别的亲戚如此,至亲的母女之间也是如此。其实细究起来,好多亲戚都是由闺女带出来的。家里生了闺女,闺女长大后嫁出去了,便有了女婿、亲家、外孙子、外孙女等一系列亲戚。是不是可以这样说,上至皇族,下至民间,人世间的主要亲戚都是由闺女派生出来的?如果没有闺女,哪有多少亲戚可言呢!

母女见面了,没有激动,没有惊喜,没有客套,一切都很平常、平淡,什么夸张的场面都没有出现。连王国慧叫了声娘,娘都没有答应。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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