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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国慧和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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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变的,娘不答应也是娘。娘的回应是问了王国慧一句:锄地去了?

地里种了一点儿芝麻,我去锄锄,间间苗儿。王国慧说。

娘说:别人家都不种芝麻了,芝麻叶子油性大,容易招虫子。

没事儿,到时候打点儿药就好了。

一打药,农药沾到芝麻叶子上,芝麻叶子就不能吃了。

王国慧想说:不能吃就不吃,现在新鲜蔬菜都吃不完,谁还吃用芝麻叶子晒成的干菜呢!但她没有说出口。娘刚来,她在话头上得让着娘,不能跟娘抬杠。她要少说点儿,让娘多说点儿。娘在她面前正确惯了,她还得让娘继续保持正确。她掏出拴在裤腰带上的钥匙,踮脚打开院门上的铁锁,把锄头和筐子放在院门楼下面的过道里,这才接过娘来的盛礼品的竹篮子。竹篮子里装着满满一篮子东西,上面盖着一块蓝白相间的毛巾。王国慧不必揭开毛巾看,就知道娘带来的是什么,隔着毛巾,她已经闻到了糖三尖的甜香气。麦罢之后走亲戚送糖三尖,似乎成了这地方约定俗成的一个规矩,别的东西可以不送,糖三尖必不可少。这不仅因为糖三尖是新麦新面做成的食品,格外好吃,更主要的是,它还代表着美好的寓意和祝福。三合着三生万物,尖预示着万物都会拔尖。糖三尖里所包含的一兜子红糖呢,那是甜蜜,满腹的甜蜜,它对生活的祝福不言而喻。

王国慧和娘一进院子,那些关在院子一角的猪、羊、鸭子和鹅,都伸着脖子叫起来。娘说它们都饿了,该喂了。王国慧说:就知道要着吃,都是饿死鬼托生的。除了这些毫不掩饰自己食欲的吃货,王国慧还养了一只小花猫。猫现在虽说不好好逮老鼠了,但猫仍是老鼠的天敌,对老鼠们仍有一些恐吓作用,有猫的存在,老鼠们就得收着点儿,至少不会那么猖獗。王国慧家里没养狗,也没养鸡。她一直不主张家里养狗,主要原因是嫌狗食量太大,吃得太多。王国慧家以前是养鸡的,每年都养,养母鸡也养公鸡。自从儿子何新成有一次在院子里踩到了一泡溏鸡屎,差点儿滑倒,自从儿子说了一句鸡到处拉屎,太不讲卫生,王国慧就果断把鸡都处理掉了。

母女两个在堂屋当门坐下来,不能干坐着,得找点儿话说。阳光从门口斜照进来,她们说点儿什么呢?人说母女之间有说不完的话,话多得像线穗子一样,只要找到线头儿一扯,想扯多长扯多长。可是别忘了,白线头儿贴在大大的白线穗子上,得把线头找一找,才能找到。倘若一时找不到“线头儿”,也会无话可说,出现冷场的情况。娘到了她这里,她这里就是主场,她就是主场的主人。她能够掌握局面,始终和娘保持对话的状态,不会让场面冷下来。她拿杯子给娘倒了热水,在热水里放了红糖,拿小勺搅了搅,端给娘喝。娘说不渴,不喝。她不管娘喝不喝,只管把冒着热气的红糖水放在娘面前。娘喝不喝,是娘的事。她给娘沏不沏红糖水,是她的事。她们的话题从所关心的亲人说起。王国慧问到爹的身体近况。娘问王国慧的丈夫最近来信没有,新成学习如何。娘说,爹在河边种了一块菜园,天天在菜园里忙活。新菜发得吃不完,逢集就拿到集上去卖。王国慧说,新成他爸前几天刚来了一封信,想让新成放暑假后到矿上住一段时间。新成的学习还行,在班里能排在前几名。总的来说,亲人的情况都是正常的,没有出现什么非正常的情况。正常的情况是普遍的,不管什么正常情况,都没什么可说,说者和听者都提不起兴趣。人们愿意提起的,说起来能够激动人心、引发感叹的,多是一些不正常的、反常的情况。反常的情况是有的,娘哎了一声,突然说起王国慧的娘家所在的村庄王大庄近日发生的一件事。有一个女孩儿叫小兰,今年刚上小学六年级。收麦时,学校放了几天假。等收麦结束学校开学,家里不让她上学了,只让她弟弟上。谁知道小兰是个喜欢上学的孩子,一听爹娘不让她上学就急了,说了狠话,说要是不让她上学她就不活了。爹娘没把她的狠话当回事,以为她耍的是小孩子脾气,说的是赌气的话。娘说:不想活不活,你死一百回也吓不住谁!我看你再敢去学校,我就打死你!小兰倒是没有再去学校上学,从她家到学校的路边有一口井,她头朝下,脚朝上,一头扎到井里去了。她大概怕爹娘找不到她,临死前把脚上的一双鞋脱下来,在井台上摆得整整齐齐。多懂事的一个孩子,死了可惜了。孩子死后,她娘才后悔了,哭得在井台上打扑拉,几个人都拉不起来。娘说着,眼角湿了

一下。

这件事对王国慧的内心所激起的反应程度,是娘想不到的。好多人好多事就是这样,他们只知道对眼前别人家发生的事表示同情,表示遗憾,却把自己曾经做过的事忘到脑后去了。而有些事情,包括上学的事情,王国慧是不会忘记的,一辈子都不会忘。她也是上到半道,家长伸手一拦,突然叫停,不许她再上学。她也是个喜欢上学的孩子,梦想上了小学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上了高中上大学。继续上学的理想被打碎之后,她哭过,闹过,绝过食,也说过不活的话,但爹娘的意志坚定得跟生铁块子一样,说不让她上,寸步都不让。爹娘的理由很简单,她上面有两个姐姐,大姐和二姐都是上到初中毕业,她也只能上到初中毕业,一天都不能多上。娘一讲到小兰的爹娘不让小兰上学的事,就勾起了王国慧的记忆,她自然而然就想起自己当年失学的事。她一时有些发愣,有些走神儿,好像又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个因失学而失魂落魄的女中学生。等回过神儿来,她没有像娘一样眼湿,没有表示对小兰的同情和惋惜。不知为什么,她反而有些气恼,不知是恼小兰,还是恼她自己。她说:死啥死,不死还能受点儿罪,一死啥都没有了。上学咋着,不上学又咋着,有的人一天学都没上过,人家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她这话不知是说小兰,还是说她自己。话一出口,见娘的脸色不对,她才想起,娘就是一天学都没上过。话就是这样,不说时是一瓢水,一说出来就像是把一瓢水泼到了地上,水星子溅得四处都是,不知溅到谁身上。看娘这低沉的脸色,“水星子”是溅到娘身上了。覆水难收,把话收回来是不可能了。太阳往高里升,不知从谁家的院子里传来公鸡叫晌的声音,还有游乡卖豆腐的叫卖声。王国慧说:娘,晌午咱们包饺子吃,我去

割点儿肉。

娘说别跑了,家里有啥,咱就吃点儿啥。我带来的除了糖三尖,还有茄子、辣椒。你爹知道你喜欢吃辣椒,他一大早就去菜园子里摘。这些辣椒都是第一茬结出来的,个头儿大,汁水儿饱,一个比一个辣。

王国慧不会听从娘的建议,她说了包饺子,就要包饺子,而且要包猪肉韭菜馅儿的饺子。娘上岁数了,牙口不好,她须用刀把肉剁碎,包成饺子给娘吃。在家里,是娘说了算,到了她这里,就得由她说了算。王国慧说,她骑车去集上割肉,一会儿就回来了,很快。

2

自行车哗哗响着出去了,又哗哗响着回来了,王国慧果然回来得很快。她买回了一块有肥有瘦、红白相间的新鲜猪肉,同时买回了一把红根绿叶的韭菜。她和了一块面,让面在盆子里醒着。她给娘搬了一只矮凳子,让娘坐在灶屋里帮她择菜。她开始在案板上切肉,剁肉馅儿。她把肉切成肉片、肉丝,再切成肉丁,这样剁起来就快了。身上带黄花的小花猫,闻见肉味过来了,支起前腿,挺直上身,冲着案板上的肉喵喵叫,意思是让女主人把肉给它吃一点。叫了几声,见女主人对它的要求不予理睬,噌地一下子,它竟跳到案板上去了。它的用意是明显的:你不喂我,我就自己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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