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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国慧和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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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小花猫的行为有些过了,这是万万不可以的,王国慧用左手横着一扫,就把小花猫扫到地上去了。王国慧训斥小花猫说:滚一边去,这儿没你的事儿!见小花猫还不滚,还在叫,王国慧又说:你再敢捣乱,我连你一块儿剁!拿刀对小花猫比画了一下。小花猫这一次大概听懂了女主人的话,并看到了女主人持刀对它的威胁,它这才沮丧地走到一边去了。

手上砰砰地剁着肉馅儿,王国慧脑子里想的是小兰跳井自杀的事儿。她去娘家走亲戚时见过小兰,对小兰有点印象。在她的印象里,小兰脸色黄黄的,瘦瘦的,像是有些营养不良。小兰不多言,不多语,是一个很懂事、很乖的孩子。当听娘说到小兰临死前还在为爹娘着想。还把一双鞋摆在井台显眼的地方,王国慧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心疼是一个普遍性的说法,也是一个习惯性的说法,说到心疼,人们往往指的是感情,而不是肌体。俗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作为肉长的心脏,由于感情的触动,会不会引起肌体的疼痛呢?王国慧的体会是,她心上的疼是双重的,既有感情上的,也有肌体上的。她肌体上的疼痛感并不是很强烈,是一种钝疼。如同有人不小心把她的心碰了一下,碰得她的心打了一个趔趄。又如同有人把她的心脖子搦了一下,使她的心暂时停止了跳动。不管什么样的疼吧,这次的疼还没有波及她胆里的结石,结石无动于衷,在继续保持着沉默。结石的前景无非是,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

说起来,王国慧和娘的关系并不是很和谐。或者从王国慧这方面讲,她一直对娘心存一点芥蒂。娘生了大姐,又生了二姐,就不想再生闺女了。娘心里想的是,她的第三个孩子该是男孩儿了。什么事情都有再一、再二,不会有再三,第三个哪能再生女孩儿呢!据说怀她时,娘趁到镇上赶庙会时在送子娘娘面前许了愿,说等第三胎要是生下一个男孩子,她家过年时就给送子娘娘杀一头大肥猪。她许的愿也许不对路,送子娘娘大概要减肥,大概不稀罕她许下的肥猪,所以没能如她所愿,送给她的不是一个小子,还是一个妮子。比如一个茶壶,他们这里把妮子说成带豁子的,把小子说成带把儿的。娘生下她后,在她身上找来找去,没找到娘所期望的把子,于是,娘对她就有些不待见,就有些烦。也是听村里的婶子、大娘们说过,娘曾动过把她送人的心思,因为周边都是农村的人,都不喜欢女孩子,她才没被送出去。有一回,她和村里一个男孩子打架,她不仅拧了人家的耳朵,还用脚踢了男孩子的裤裆。男孩子的娘把状告给她的娘,她娘当着男孩子的面,用爹的大破鞋底子狠狠抽了她一顿。她那次表现得相当坚强,一点儿都不示弱,不管娘怎样抽她,她就是不哭,更不求饶。她要是像别的孩子那样,家长一打她,她就哭,就嚷,就服软,家长就会住手。家长打了她的屁股,等于给了告状者面子。她服了软呢,等于承认了错误,也等于给了家长不再继续打她的理由。而她怒目相对,决不屈服的样子可把娘气坏了,娘一边抽一边骂:“我打死你,打死你,你把我气死吧。我本来就不该生你,要是知道你这么不省心,不如一生下来就把你摁进尿罐子里淹死你!”就是娘最后的这句话刺激了王国慧,她牢牢地记住了这句形象感很强的话,并构成了她心中的芥蒂。不管娘打她打得多厉害,以致把她的屁股蛋子都抽成了紫茄子,她都可以忘记,因为她毕竟踢了人家男孩子的蛋根子,犯了不可轻饶的错误。可关于“摁进尿罐子里淹死你”这句关键句,却像刀子一样刻在王国慧的心石板上,她再也不会忘记。只要一见到娘,或者一想起娘,她都不可避免地会想到这句话。哪怕没见到娘,没想到娘,只要一看到尿罐子,她也会联想到这句话。她骂过自己,嫌自己心眼儿太小,要求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不料记忆是执拗的,是身不由己的,一看到尿罐子,她不知不觉就把自己的生命和尿罐子联系起来。她记得在娘家时,她家的尿罐子是一只灰白色的陶罐,敞着大口儿,两边带鼻子,鼻子里拴的是麻绳。嫁到何赵庄,她家使用的尿罐子跟在娘家使用的尿罐子几乎是一样的,只不过娘家人口多,使用的尿罐子大一些,她家人口少,使用的尿罐子小了一号。让她自己对自己讨厌的是,她竟然想象过自己被淹死在尿罐子里的可怕景象。尿罐子的底部和内壁上,积着厚厚一层尿碱。尿水在尿罐子里一积攒,尿就变稠,就变成浑黄的颜色。在她的想象里,她刚一出生,刚落在垫在床前的草木灰里,当娘确认她还是一个妮子,把脐带剪断后,还没等她啼哭,没等她睁眼,就把她头朝下摁到满是尿水的尿罐子里去了。霎时间,她的鼻孔儿里,耳朵眼儿里,甚至连她的眼睛里,都灌满了又稠又臊的尿水。她想哭,想叫,一张嘴,灌进肚子里的尿水就更多。很快,小小的、红红的她,就被娘淹死在尿罐子里。没人让她这样想象,这样的想象完全是她自找。这样恐怖的想象一点儿都不好玩,除了绝望,就是痛苦。既然这样的想象是痛苦的,把它屏蔽起来就完了。可是不行,她拒绝不了,也屏蔽不了。越是痛苦的东西想象起来越容易,越是频繁,简直类似于上瘾。如此一来,她的想象就是重复的,叠加的。加来加去,想象就越来越厚,越来越硬,越来越大,越来越重,几乎成了事实。后来,王国慧把旧式的尿罐子淘汰掉了,换成了塑料制成的尿盆。塑料尿盆轻轻的,浅浅的,容积有限,别说在尿盆里淹死一个活人,恐怕连一只兔子都淹不死。容器的改变,也是想象基础的改变,想象没有了可视的尿罐子做基础,是不是从此就消失了呢?没有,由于以前的想象所形成的叠加效应,看见尿盆子,她脑子里还会出现尿罐子的幻象。更为可恼的是,有一次关于她在尿罐子里溺尿而死的想象竟转移到她的梦里去了。在梦里,尿罐子被放大成无底深渊,深渊里的尿液都变成了紫色。她在紫色的尿液里吐着水泡儿,一直向深渊底部沉去,沉去。等她从梦中挣扎出来,庆幸之余,还喘息不止,心跳不止。



王国慧剁好了肉馅儿,掺上切碎的韭菜拌好了馅儿,由她弯着腰在案板上擀饺子皮,娘坐在凳子上包饺子。在娘家时,好像娘唱的是主角,她们姐妹都是配角。现在这个角色进行了转换,由她唱主角,娘唱配角。这种转换是自然的转换,娘似乎在不知不觉间就退到配角的位置上去了,跟她配合得很好。

天气越来越热,初生的知了在枝叶浓密的杨树的树冠中叫响了第一声。如公鸡的第一次鸣叫,知了所叫的第一声也有些羞怯,带有试验性质,不那么通顺,也不那么连贯。大门外的村街上,有一个妇女在骂街。比起知了的第一声鸣叫,妇女的叫骂老练多了,流畅多了,内容也丰富多了。王国慧听出来了,骂大街的是他们家五弟的老婆李喜莲。王国慧的丈夫兄弟五个,她丈夫排在第三位。她在娘家是三闺女,正巧嫁给一个排行老三的男人,就成了三嫂、三婶子、三大娘、三奶奶。李喜莲所骂的内容王国慧听出来了,是李喜莲所养的一只母鸡被人偷去了,而且还是一只正在繁蛋的母鸡。失了鸡,也没了蛋,李喜莲感到失落,心有不平,就到村街上骂一骂。李喜莲的骂没有明确指向,没有具体指向,只是一种风吹树叶似的漫骂。“风”把“树叶”吹过了,她就不管了。她并不指望哪片“树叶”承认自己是小偷,更不指望偷鸡贼把鸡给送回来,她的骂只是为了自我发泄和解气而已。村里有鸡有狗,偷鸡摸狗的事啥时候都有,一点儿都不稀罕。而被偷了东西的人家由该家的妇人出来骂一骂呢,也是常有的事,符合人之常情。听到有妇人骂街,没人觉得意外,也没人认为有什么不妥。相反,在相对寂寞的乡村,有人时不时地出来骂骂街也不错,是乡村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是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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