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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王国慧和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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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点缀。按理说,王国慧对李喜莲无的放矢的胡撅乱骂完全可以忽略,听见跟没听见一样就完了。可是,当她听见李喜莲越骂越难听,骂起来老也不收兵,特别是当她听见娘说了一句:这是谁家的女人在外边骂什么呢,骂得这么难听。她就有些听不下去了,决定出去劝一下李喜莲,要李喜莲别再骂了。娘着一筐东西,走那么远的路来看她,这本是一件让她高兴的事。有人在大门外边骂来骂去,显得她很没面子,还有可能给娘造成一种误解,难免让人扫兴。是的,王国慧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仰脸面子对天,低头面子对地,她把面子看得跟她的命一样重要。只要命在,她就得维护自己的面子。哪怕哪一天命不在了,她的面子也不能丢。她要让娘知道,她各方面的日子过得很不错,为人处世也很好,在何赵庄没人敢小瞧她。她对得起娘家人,对得起王家的祖宗。虽说她和娘的关系有一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越是这样,她越要在娘面前维护自己的面子,同时也是维护娘的面子。于是她暂时放下擀面杖,拍了拍手上沾的面,出去了。她没告诉娘她出去干什么。娘以为她要去一趟厕所,也没问她。

王国慧很讲究策略,她对李喜莲的劝说一点儿都不生硬。她脸上笑着,以平常开玩笑的口气对李喜莲说:他五婶子,你骂了这么长时间,别人听都听累了,你一点儿都不累吗,歇歇吧!

李喜莲脸上也笑了一下,她说没事儿,我一点儿都不累,越骂越有劲儿。日死他姐,我就是要骂得偷鸡贼的龟孙耳朵眼儿里冒烟,肠子里起泡,脚底板长疔,头顶上冒脓。

厉害!你骂人的水平,我看一十三省数第一。你看这样行不行,天晌午了,该做饭了。等你吃完了饭,把劲儿攒足,再接着骂。王国慧没有告诉五弟媳,她娘今天上午来了,她要是把这个消息跟弟媳说一下,也许弟媳就不骂了,弟媳并不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王国慧之所以没提娘来了,是因为她相信,凭着她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凭着她在村里的威信,凭着平日里她和五弟媳不错的关系,五弟媳会听她的劝说,给她面子。王国慧的自信、自傲在这里,失误也在这里。

不知李喜莲今天别住了哪根筋,她没有听从三嫂的劝说。也许在她看来,骂人比做饭、吃饭更重要,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骂人的机会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若不是她家的母鸡被贼人偷走,她哪里有机会骂人呢!要是没机会骂人,她骂人的才华怎么施展呢!不趁着鸡刚丢趁热打铁,赶快骂一骂,过了这个时段,“铁”一凉,打起来就不方便了。她说:我就是趁吃饭的时候骂,谁偷了俺的鸡,我让他吃鸡肉吃得不顺当,鸡骨头卡住他的喉咙,叫他得个噎食病。说着又高声骂了起来。李喜莲的嗓子不错,发出的声音很有穿透力。她的骂声拖着长秧子,逶迤连绵,像是糅进了一些艺术性。

王国慧不笑了,不高兴了,她说:我说喜莲,听人劝,吃饱饭,你咋这么不听劝呢!要骂到你们自家院子里骂去,你在我们家大门口骂,这算是咋回事!王国慧家和李喜莲家住在同一条南北向的村街上,王国慧家住村街东,李喜莲家住村街西,两家院子正好门对门。他们这里以前缺砖少瓦,没有在大门里边垒影壁的习惯,各自站在自家大门口,往对面人家的院子里一瞅,几乎是一览无余。村街很窄,连八尺宽都不到,从这家的院门楼,到那家的院门楼,三步两步就可以跨过去。

三嫂这样说话,李喜莲不爱听。屁可以在自己裤裆里放,屎可以拉在自家茅房里,可以关起门来打孩子,骂贼怎么能在自家院子里骂呢!知了又在叫,叫得比刚才调门高,拖的秧子也比刚才长。李喜莲回头把自家的门口看了看,说:谁在你们家门口骂了,我是在我们自家门口骂,你管那么宽干什么!

不是我管得宽,道理在这儿明摆着。你在自家门口骂是不假,你的脸朝外,嘴朝外,对着的是我们家的门口。你要是脸朝里骂,或是到村南边那条横路上骂,哪怕你把路骂断,把天骂得塌下来,我一个屁都不会放。

骂贼脸朝里,等于矛头向内,等于把尿往自家饭锅里尿,这怎么可能!这里有人骂大街,人们一般都避之唯恐不及,生怕沾什么晦气。当骂人者正骂到兴头上,人们更不会跟骂人者搭话。如果搭话,那叫接茬。如果干涉和制止骂人者继续骂街呢,那叫拦茬。那么王国慧今天的作为呢,先是接茬,后是拦茬,一接一拦都有了。这让李喜莲大为不解,三嫂今天这是怎么了,鸡肯定不是她偷的,她为何要拦茬呢?李喜莲说:稀罕稀罕真稀罕,心里没玄事,不怕鬼敲门,我又没骂你,你拦的哪门子茬呢?也许因为李喜莲骂人的激情之火燃烧得正旺,一时有些收不住,接着她又说了一句让王国慧难以接受的话,她说:谁出来拦茬,说明谁心里有玄事。

李喜莲,你说这话是啥意思?你是说我心里有玄事吗?王国慧的脸子拉下来了,血却往上涌,顿时满脸通红。直到这时,王国慧仍没有跟李喜莲说明,她娘从王大庄来看她来了,在娘来看她期间,她希望能有一个比较祥和的气氛,不想让娘听见大门外有人骂人。要说心里有事,无非就是这个,它与鸡无关,绝不是什么玄事。

我又没说你心里有玄事。谁心里有玄事,谁自己心里明白。

话越说越玄,里面充满玄机。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玄是一个从古时候过来的汉字,恐怕李喜莲,包括王国慧,都不甚明白玄字是什么意思。但既然现在的人是从古代的人一代一代接续过来的,他们便把古字也接了过来,听别人这么说,他们也跟着这么说。他们隐隐觉得,一切亏心事、坏事、一时弄不清楚的事,都可以往玄事这个筐子里装。

王国慧把手抬起来了,一根食指指向李喜莲。如果把王国慧的指头与李喜莲直线相连,王国慧所指的目标应该是李喜莲的脸,还有李喜莲脸中间的鼻子。王国慧要李喜莲说话不要拐弯抹角,有啥话你就直截了当说吧,你们家的鸡丢了,你是不是怀疑我?

有路过的人见王国慧和李喜莲接上了火,就停下来观看,看事情如何进展。一个成天在村里走来走去的傻女人,闻讯赶来了,站在离王国慧和李喜莲很近的地方。她的表情是忽悲忽喜,她的意见是:打!打!显然她希望王李双方能够打起来。一些小孩子和狗也过来了,他们都有些兴奋,像是有所期待。他们这地方的人就是这样,当听见有人骂街,他们一开始都躲得远远的,像是生怕骂街者的唾沫星子会溅到他们身上。而一旦听到有人接茬、拦茬,预感到有可能会形成一场热闹,他们可舍不得错过看热闹的机会。傻女人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代表,傻女人的心情代表着他们真实的心情,傻女人喊出的话,也表达了他们共同的心声,他们都希望何家的两个妯娌尽快打起来,打得嘴歪眼斜、头破血流才好。

面对王国慧的质问,李喜莲说:谁怀疑你了,谁敢怀疑你呀!李喜莲这样说,等于否定了对王国慧的怀疑。但她接着所补充的一句,像是否定之否定,又像是肯定了她对王国慧的怀疑,她说:谁拦茬我就怀疑谁!

王国慧怎么办?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背离了她的初衷,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初衷是出来平息事态,结果事态不但没平息,反而越闹越大。在她的想象里,她心平气和地劝上李喜莲两句,李喜莲就会偃旗息鼓,不再继续骂。她没有想到的是,她不劝还好些,一劝李喜莲把旗举得更高,把鼓擂得更响,骂得更来劲。不但如此,她的劝说等于引火烧身,昏了头的李喜莲竟然怀疑到她的头上来了,这是王国慧万万不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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