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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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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沿着海岸线蜿蜒往西,接着笔直朝北开。路边的瓜棚透出昏黄的灯光,蹲守的小贩不停朝过往的车招手。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热带水果的味道。拐上高速,车流逐渐增多。一路旖旎的风光终于被抛掷身后,他呼吸到了一股熟悉的亚热带气息。如果一切顺利,天亮后就将到达洞庭湖旁的故乡,一个叫雷击闶的小村庄。

这是小耿第一次开小车,也是第一回上高速公路。以前他只开过父亲的小四轮。他的车技,是上初三那年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父亲最早开拖拉机,后来砸锅卖铁,换了台二手福田小四轮,各个乡镇跑,赶集时拉人,平日运货。一家四口人,就靠这辆小四轮活命。二手车,小毛病多,加上乡村路况又差,运货时超载是常事,跑几年下来,除了喇叭不响,到处都响。小耿只是没想到,父亲倒比小四轮先垮。

父亲得的不是一般的病,是尿毒症。这仨字,针一样扎心。确诊的消息下来那天,小耿还坐在高三的教室,准备迎接六月份的高考。那天的数学课,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只觉得黑板上的函数符号在眼前跳来跳去。光去年一年,他们村就有两人被尿毒症夺了命。年龄都不长,全是四十不到的壮年。有一个还和他沾亲带故,是他堂叔,每个月都要上医院透析一回续命。到头来,贱卖了家中值钱的东西,也没挽回条命。他见过堂叔死前的样子,整张脸变成猪肝色,令人惊悚。

想到父亲也要和堂叔一样死去,他就觉得这是老天施加给他的惩戒。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父亲,一家没法过下去。小耿还有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姐姐,个头没灶台高,走路经常摔跟头,到了适婚年龄,至今没人来提过亲。

医生说,父亲的病发现得还算早,如能遇上匹配的肾源,是有希望的,但不能拖太久。医生抛来一根救命稻草,一家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抓住。医生说,肾源才最关键。小耿说,要怎样才能找到匹配的肾源?医生说这个要等,碰运气。小耿多少了解点情况,说用我的行不行,我是他儿子。小耿父亲听到,几乎发怒,说什么都不同意。医生望了小耿一眼说,虽是父子,也得匹配,不过近亲血缘,概率就高很多。最后才问手术费用,医生大概说了个数字。全家听完,都哑口无言,纷纷垂下眼帘。之前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父亲说不治了。大家都反对,但反对也只能是嘴巴上说说。三十来万,不是动动嘴皮子的事。即便把家变卖了也填不起这个巨大的窟窿。家里亲戚倒不少,一大家子人,却都是些穷亲戚,逢年过节,象征性走动,亲亲热热,遇上大事,能指望帮忙的没有。

想到父亲日渐变黑的肤色,他就头皮发麻。舅舅说,人怕什么偏就来什么,病是饿虎,你越惧它,它就越敢欺负你。现在这只老虎,欺负到他父亲头上来了。

他倒不担心她逃走。担心的是怎样处理这个烫手山芋。她给他出了老大一个难题。她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不恐惧、慌张,也没想过逃跑,反而胁迫着求他带走。在地下停车场,只要她大喊一声,他准会落荒而逃。

他觉得这是个陷阱,正等着他一脚踏入。

他当然不愿跳。甚至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半路找个僻静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把她做了,然后再把车子处理掉,能卖多少算多少,好歹解下燃眉之急。想到要杀人,要为这一连串的蠢事买单,浑身都悸栗,忍不住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他连鸡都没杀过,何况杀人?杀鸡不偿命,杀人一命抵一命。他目睹过枪毙,花生米大的子弹在死刑犯后背撕开一处菜碗大的伤口,殷红的血汩汩地往外冒。空气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山茶花香,甜得发腻。想起那毙人的场景,他就有些反胃。

凌晨四点钟,公路上的车流稀少。下起细雨,路面湿滑,冷雨沿着车窗流淌,轮胎碾压着湿漉漉的公路,发出撕心般的响声。车内开了暖风,挡风玻璃起了一层水雾,视野朦胧。密集的雨雾笼罩着南方,这个漫长的冬夜于他而言,显得格外清寂和乏味。前方无限延伸的公路,永无止境,仿佛通往世界的尽头。他憎恨那欲望的使者,让他血脉偾张,酿下这弥天大错。

然而再无退路,只能顶着重重困意,继续向前,向前……

他不懂怎样消除雾气,无奈不停喷玻璃水,开雨刮。挡风玻璃变得更加模糊。经过一个岔口时,一不留神,稀里糊涂地下了高速。

凭感觉,已经进入湖区了。他仿佛闻到了湖区特有的气息。车在狭窄的乡道行驶着,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寻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上高速公路的入口。天还没亮,气温降至零度,他降下车窗,让冷风灌进来,驱赶绵延不绝的困意。那个凌晨,他是迷路的游子,在故乡的门前,却始终找不到入口。疲惫夹杂着焦躁,他狠狠地拍着方向盘,诅咒着糟糕的天气,诅咒降临头顶的厄运,诅咒无情的老天爷。

车祸发生得很突然。快进隧道口时,迎面开来一辆越野车。某个瞬间,他的思维迟钝了下,或是在极度疲惫的行驶过程中,注意力开了小差。

对方的车灯不停地闪他。他不解其意,以为遇上了截停检查的便衣,心里发紧,不觉深踩了一脚油门。越野车响起一阵凄厉的喇叭,似乎被惹怒了。小耿更加慌乱,依然没想到要关远光灯。直到对方也开了远光灯,直直地对射过来,他才恍然大悟。远光灯刺得他睁不开眼,手忙脚乱中,他把灯全关了,对方似乎并没消气,毫不客气地对冲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本能地打了一把方向盘。

标致车从越野车左前胎侧部攀越而起,在空中翻滚一圈,哗啦往山下滚去。

时间仿佛凝滞了。他听见轮胎在头顶空转和树丛中扑棱扑棱惊慌的飞鸟。紧随轰然一声巨响,车子滚落,最后被一棵岩松挡住。他卡在座位上,身子倒悬,脸颊上似有什么东西在蠕动。黑暗中,他又嗅到了血的味道。他慌乱摸了把脸,手心潮湿发黏。那甜腥的气味让他作呕,发疯。他用力挣扎,却找不着发力点,身体被巨蟹钳住似的,动弹不得。

冷雨夜,雨滴砸着树叶,四周显得更为静谧。他倏忽想到了死亡。曾看过一则新闻,有个年轻人在美国1号公路出了车祸,摔下山崖,等了三天才死。一个月后被人发现时,只剩下一堆骇人的白骨。他想象那人一点点地陷入绝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痛苦万分才死,尸体逐渐腐烂、分解,最后被蛆虫啃噬,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荒山野岭中,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纵使有一百种死亡方式,他也不想这么无名无姓地

死去。

后备厢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试探着唤了几声,没有回复。她兴许死了。他歉疚地想,要不是他,这个叫小鹿的女人本该好好地活着。人虽不是他所杀,却的确因他而死。是他亲手将一个鲜活的生命推向了死亡。交警们肯定会仔细勘查,后备厢就是他的罪证。不过一念之差,自己就成了面目可憎的绑匪和杀人犯,鼻子顿时一阵酸楚。他想象枪毙的场景,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木板,上面写着大名,内心深处的恐慌不断上涌,忧惧交加中,最后禁不住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束强光手电刺破漆黑的夜空,朝这边探照过来。他叫苦不迭,想无论如何也不能被生擒。慌乱中拼命挣扎,竟然让他碰巧摸到了安全带的锁扣。咔嚓一声,解脱了束缚,顾不得疼痛,慌不迭地从车里爬了出去。影影绰绰的灌木、枝丫、冬茅,萧瑟,冰凉,在暗灰色的黎明中,一切变得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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