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二○一四年，对于史谦来说，是命运的转折之年。这年二月，东莞突然开始扫黄，势头之猛，超乎想象。之前火爆的酒店，一夜之间门可罗雀，纷纷关门大吉。不仅仅是酒店，整个制造业都在极盛而衰，人口红利消耗殆尽，工厂的成本水涨船高，都纷纷转往劳动力更廉价的越南和印度尼西亚。他的代工厂虽没首当其冲，但也受到大环境的影响，订单比往年要少了许多。惠州的工厂，已经连续几个月没接到大的订单了，苦苦坚持到八月份，关停了事。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没过多久，随着越来越多的工厂倒闭，连他在东莞的代工厂也有风雨飘摇之感。他心力交瘁，亲自一个个地联系以前的客户，希望能及时补血，得到一笔稳固的订单。然而整个行业都不景气，如蝴蝶效应，垮掉一家，萧条一片，以前长期有稳定合作的客户如今也是自身难保。没了订单，意味着工厂失去血液，用不了两个月，就得关门大吉。那段时间，他睡得很少，心里装着一堆烦心事，整天为生意上的事奔波。然而大多数情况都是空忙一场，看不到什么起色。

他的赌运倒是异常好。有个晚上，他连续坐庄，在澳门赢了七十多万。这刺激了他，像黑暗中看到了一线曙光，赌瘾徒然大了许多，赌注下得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以前的客户都没了音信，以前一个和他合作过两年的台湾客户，却主动联系上他，说有笔订单，价钱好商量，但赶急，只有一个月时间，问他有没有兴趣。是笔大订单，如雪中送炭，他想无论如何也要接下这笔生意。

前天晚上他却喝了个烂醉，凌晨两点，朋友才把他从酒吧扶回家。第二天，本可以派司机接机的，他却执意要亲自去。结果从机场回酒店的高速公路上，错过了高速分岔口，打方向盘强行右拐，车子瞬时失控，结结实实朝人字形的护栏撞去。护栏不久前刚经历过一场车祸，还没来得及换新，有一截是突出的，直接穿透挡风玻璃，插入客户身体。连抢救都省了，当场殒命。

那算得上他人生最灰暗的记忆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敢开车，不敢握方向盘，不敢回忆。他曾目睹过多次死亡，唯独这次，和他紧密相关，是他一手导致。

如果不是走神，他相信悲剧完全可以避免。走神跟儿子有关。但没人理解这层隐秘的委屈。从机场回酒店的高速公路上，一条无关紧要的微信激活了他的手机屏幕。屏保设置的是一张儿子的照片，牛顿伸着小手儿，坐在草坪上，朝他甜甜地笑。他望着照片愣了一会儿。短暂的几秒里，他看见死神朝他呼啸而来，又狞笑而去。

从儿子出生那天起，他坚持每个礼拜给儿子拍张照片。隔上一段时间，他会整理出一批照片，做成幻灯片。时间中的孩子，胚芽似的生长。那时候他觉得这份坚持是值得的。看儿子一天天健康成长，他感受到做父亲的快乐。草坪上那张照片，是春天郊游时拍的。是他从众多照片中挑选出来最为得意的一张。他们说牛顿的神态像极了自己。儿子平时很依恋他，一家三口出去玩，都喜欢他抱着。儿子性子烈，哭劲大，有时一口气能哭上个把小时，谁哄都不起作用。那时全家都看他的了，他抱起儿子，举过头顶，看着儿子的眼，柔声说，牛顿，乖，不哭了，爸爸抱。他举起又放下，反复几下，儿子哭声果然止住了，破涕为笑，喊，爸爸……爸爸……

从儿子牙牙学语，开口的第一句话，喊的就是爸爸。他还记得那天，坐在婴儿床旁，看儿子像个小皮球似的在里面乱弹，朝他伸出小手，突然喊，爸爸……爸爸……他抱起儿子，闻着婴儿的乳香，无形中被一股特别的力量攫取，他蹭了蹭儿子的小脸蛋，喃喃叫了声儿子，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他们说，牛顿像他，比母亲都亲近，很少见。他为此骄傲。再苦再累，回到家抱起儿子，听儿子嗲声叫爸爸的那刻，他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把那张最得意的照片设置成屏保。看到儿子的笑容，最大的烦恼也烟消云散了。有时他甚至认真想过，要原谅她。只要她肯回心转意，看在孩子的分上，就当什么也没发生。想，漫长的婚姻，谁没点委屈，谁没经历点波折，谁没忍受点耻辱，但日子总还要过下去。但那天的机场高速公路上，儿子的照片失去了往常的作用，反而激起了他强烈的妒意。透过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他仿佛看到背后那一张张充满讽刺的脸。

这顶绿帽子戴到何时是个头儿？

几天前，经过一番犹豫，他最终动摇了，悄悄抱了孩子去了医院。他从没怀疑过儿子。也没勇气去怀疑。但他渴望确定，以此彻底打消心中的疑虑。抱着这种心态，他和儿子在医院做了血缘鉴定。他手里虽然掌握着大量对顾烨不利的证据，足以使她身败名裂，但为了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快乐的童年，他默默忍了。

医生递给他检测结果时，神情复杂，口吻带着一丝怜悯。说，这年头，像你这样的情况不是一两个了，想开点。他接过检测书，检测表明，孩子和他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薄薄的一张纸，他有些接不住，眼前的每个字都在舞蹈。他仍不失礼貌地和医生道了谢，轻轻拉上门，长长的走廊，沉缓的脚步声，像人生某些瞬间，失神，陌生，躁郁，不安。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抽烟，想了很久。从医院出来那刻，他就下了决心。管他是天才作家还是黑社会老大，这口气必须要出。儿子是他的底牌。如今底牌揭晓，他便不再有任何顾虑。来个鱼死网破也在所不惜。

上午的阳光透过叶隙，射出道道金光，刺得头皮发麻。他直视着太阳，久久不闭眼，阳光灼痛了他的眼，让他流了泪。牛顿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说爸爸，你怎么哭啦？他百感交集地瞟了眼儿子，想，以后我就不是你爸爸，你也不是我儿子了。牛顿伸手要抱，小手拍着他的脸，说爸爸不哭了，我们去玩吧。他泛红着眼，亲了亲牛顿脸蛋，说，好，爸爸带你去玩。

车祸发生的那个上午，下了场细雨，万物灰蒙，高速公路却罕见地畅通着，车流疾驰，在轮胎碾过雨水发出嘶嘶的噪声中，他陷入了短暂的恍惚。想起和儿子在隔壁市的公园度过的那个漫长而煎熬的下午。儿子和他好，买个冰激凌，都一定要他先尝一口。儿子坐在旋转木马上，咯咯咯地笑，望着他，喊爸爸，爸爸，你也来玩。呼喊声时而遥远，时而清晰，他的目光不忍离开儿子，一圈圈地跟着他转，心都要碎了。儿子的衣兜里塞着一张纸条，上面写有儿子的年龄和姓名。他强忍着泪水，狠心走出了公园，将儿子留给了旋转的木马，留给了身后那个让人头晕目眩的世界。想，儿子将来长大，还会记得曾经有他这么个父亲吗？会记得狠心抛弃他的这一幕吗？

他尚未走出公园门口就后悔了。一个小男孩手里抓着风筝，哭喊着朝他这边跑来，喊着爸爸，爸爸，你在哪儿？！孩子的呼喊一下抓住了他。他一下明白过来，如果这样放手，他一生都不能原谅自己。他快步返回，朝旋转木马奔去。木马已经停了，儿子依然坐在上面，委屈地哭喊，爸爸，你刚去哪儿了？他悲喜交集，向前一把抱着儿子，亲着他满是泪痕的小脸蛋，说对不起，爸爸回来了！爸爸发誓，再也不会

离开你！

他决定回家就和她摊牌，将一切挑明了说。他要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出这些，看一看她的反应。然而死神却绕前一步，破坏了他的计划。车祸发生得太快，他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车子已经撞上了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