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船

张舸一共躺了三百零五天。某天下午醒来，发现父亲戴着老花镜，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报纸。阳光透过窗外，扑进来，半张报纸浸泡在阳光里，白得耀眼。母亲正低头织毛线衣，旁边摆着一台袖珍收音机，声音很细，放着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小时候，她像根小尾巴，经常牵着母亲的衣角，母亲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那时母亲常哼着这首歌。如此熟悉的情景，一切就像小时候在家一样。只是父母两鬓斑白，脸上都有了老年斑，一下苍老了许多。她缓缓叫了声爸妈，鼻子一酸，眼泪便慢慢溢了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一觉醒来，换了人间。

她梦到图们，和他回了东北老家。她穿着艳红的婚纱，走在雪地上，咯噔咯噔的脆响不绝于耳，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他带她去图们江上溜冰，砸鱼，教她做小鸡炖蘑菇。她快活极了。她终于和他在一起了，无论贫贱与否，发誓永不分离；她梦到了王竟先，他换了便装，带着玫瑰，满怀愧疚，前来请求她的宽恕。她还梦到其他许多的人。欢乐的，悲伤的，隐痛的，绝望的，那些模糊的黑影，他们是律师、IT程序员、文学青年、公务员、教师、蜂鸟外卖……与她在梦中擦肩而过，消失于陌生的街道，各自踏上不同的

归途。

父亲说，凶手已经抓到了，还是个孩子，刚满十八岁，就是本地人。她说我知道的。父亲说你知道？她点了点头，说我想看看他。父亲诧异地望着她，说还有什么好看的，他把你害得还不够惨吗？关看守所好几个月了，应该快判了。据说除了你的，身上还有别的案子，都是重罪。她沉默着。父亲叹了口气，说，这个社会到底怎么了，这么大的孩子，就敢做这些事。她不说话，望着厨房，母亲正在烧菜，空气中飘溢着一股菜香，母亲在做她最爱吃的粉蒸排骨，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味道。父亲说，你昏迷期间，收到一个包裹，写的你的名字，我替你打开了……她问是什么？父亲说，是个手工艺品。

一只瓶中船。用盐水瓶装着，里面卧着一艘精致的白色帆船。她问父亲，还记得从哪儿寄来的吗？父亲说，东北寄来的，我跟你妈研究半天，也没搞明白这船是怎么塞进去的。你说瓶口这么小，哪儿装得下这么大的船？太不可思议了。她不说话，望着帆船发呆。她好奇的不是它怎么进去的，而是怎样出来。对她来说，它被困在里面了。帆船栩栩如生，无可挑剔，仿佛正航行在浩瀚无边的大海，海风正将帆吹得呼啦作响。她豁然想到，只有把它放回水中，让它顺流而下，漂流到它该去的地方，那样的人生才有意义。恍惚中，听父亲又说，你昏迷期间，有个朋友来过，提了水果，说来南方出差，听说了你的情况，就顺路过来看看你。还有好几个你的大学同学，看了新闻，也打电话过来慰问。她摩挲着瓶子，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天气晴朗的时候，她让父母推她去湖边走走。已是深秋，天空深邃、湛蓝。阳光透过树叶，温和地涂抹在脸上，皮肤像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微风拂过，吹得树叶簌簌作响。响声中，她仿佛回到了十八岁那年，她骑着新买的凤凰牌自行车，飞快地穿过大院，一口气骑到洞庭的湿地。夕阳西下，漫天芦花如雪，湖面闪烁着点点金光，在货轮悠长的汽笛声中，落日缓缓坠入了地平线，天就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