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钉

约见面的地方，果然有棵古樟，树荫浓密，黑夜里看去像座小山，挡住路的去向。车便在树前停下。再往前，就是茫茫的水域了。旁边有座败落了的小院，似乎很久没人住了，院墙上长满蓬蒿、杂草，一只野猫在上头蹑足潜行，在幽静的夜里发出一声森然的叫唤。

老板依然没来。他想接下来该如何解释。这事不能怪他。这只是个意外。老板既然厌恶他，那么那人的死，想必也是老板盼望的。他盘算着，等拿到钱，他就回趟家。将这笔钱交给母亲，让她盖座房子。他还想去父亲灵位前坐会儿，陪他抽根烟，聊聊心里话。他想告诉父亲，他回来了，也长大了。他不再是那个内向胆怯的少年，而是真正的男人。又想父亲要是知晓这一切，会宽恕他吗？

凌晨四点多，万物安息，连蛙声也静止了，唯有萤火虫还在凌舞，黄绿的荧光，盘旋头顶，明灭之间，如一双双亡魂的眼。

他疲惫不堪，在车上睡着了。梦见正帮母亲宰鸡，母亲持刀，摆好碗，让他紧抓着鸡脚和翅膀。是一只雄壮的公鸡。发现不妙，咯咯地叫，猛烈地挣扎。他死死抓着，几次差点让它逃脱。母亲拧着鸡头，反扣了，利索地拔去颈部的毛，对着乌青的血管，划过一刀。他听见雄鸡哽咽的声音，殷红的血喷涌而出，滴进洁白的瓷碗。

老板叫醒他的时候，他还挣扎于梦中。为了不使血溅落身上，在梦中他不得不将鸡抬高点，再高一点，直到筋疲力尽。整个过程，他记得自己始终侧着脸，闭着眼睛，假装这场残忍的宰杀从没发生。老板拍了拍他的脸，他才惊醒，枕着方向盘的胳膊已经酥麻了。他下了车，猛地被老板的样子吓了一跳。老板头部右侧淌着血，半边脸浸泡在血里。老板，你怎么了？老板说，没大事，路上出了点事故，撞到方向盘了。他将信将疑，说不要紧吧？老板摇了摇头，神色有些疲惫，说，还死不了。老板的车就停在后面，没有熄火，前围和挡泥板全撞飞了，车大灯也瞎了一只，看起来这一下伤得不轻。怎么撞成这样，要不要去医院包扎下？老板望着后边的牧马人，摇了摇头，说没事。就你一个人吗？老板失神地望着越野车，说，来的路上，我们闹翻了，她夺我方向盘，车就撞护栏了。她人呢？小耿问。老板说，在里面呢。小耿便麻着胆子走了过去，见副驾上果然坐着一个女人，闭着眼睛，头发散乱，一脸血污。已经狼狈不堪，但仍然能感觉出是个美人。他轻轻叩了叩玻璃，想知道是否还活着。女人费力睁开眼，目光微微瞥向窗外，望着他，又似乎是望向他身后的虚无。小耿说，你没事吧？女人疲惫地眨了下眼皮，没有回答他，空洞的目光伸向远方。

老板靠着车抽烟。他回来时，老板像恢复了些精神，问他说人呢？怎么没看到人？小耿装作镇定的样子，将情况如实还原了一遍。他夸大了个别细节，尽量将当时的情形描述得严重些。老板冷着脸，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瞪着他，目光阴鸷，瞪得他脑袋嗡嗡作响。他从没见过老板这副样子。老板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史老板，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会游泳，这怪不得我。老板失望地望着他，像陷入了漫长的沉思。老板不说话，他便一动不敢动，更不敢提钱的事。这时身后传来车启动的声音，他回过头，看到牧马人正在掉头。他征求地望了老板一眼，想从老板的眼神中得到某种指示。老板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挥了挥手，说随她走吧。越野车慢慢消失在晨雾中。他疑惑地望向老板，只见他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笑容。那表情似乎这一切跟他已经没了关系。老板用力地拍打着车身，沉闷的响声一下下地震荡着小耿的耳膜。小耿说老板你

怎么啦？

老板说，没事，小耿，你是个实诚人，我看你第一眼就晓得。换别人，拿了那五千块，早跑没影了。但你不是那种人，我猜你不会跑。知道为什么吗？小耿用力摇摇头。因为你是乡下孩子。我信任和泥土庄稼打交道的人，庄稼和泥土不会撒谎。我信不过那些成天和人打交道的人，他们脑子里琢磨的都是骗人的套路。但我没钱给你了，本也没打算要给你钱，更没想他死……我身上还剩一样东西，留你做个纪念吧。老板指了指兜里，让他过来摸。小耿犹豫了下，抗拒不过老板的意思，在他兜里胡乱摸了一把，表情就僵住了。老板说摸到了什么。钉子。小耿手上多了一枚锋利的钉子。老板的神情一下松弛下来，说，对，就是这个钉子。老板窸窣掏出一根烟，费力点了，靠着车门坐下，说，要不是这枚蹊跷的铁钉扎穿了车胎，我也不准备回来了，死也要死在双湖。我相信这就是命。不然这么长的钉子怎么扎得进去。从西藏到这儿，我一路都带着这枚钉子。停顿了会儿，接着说，我喜欢车。一九九四年，买了第一辆车，是台二手神龙富康。虽然是二手车，但新鲜，很爱惜。每周末我都将它洗得干干净净的，开着车，载着妻子女儿兜风，去海边，妻子坐副驾，女儿坐后面，欢声笑语，仿佛世上最幸福的一家人。后来赚了钱，频繁换车，奔驰、宝马、奥迪，换了很多辆，却再也找不回开富康那种感觉。我脑子转得比别人快，凡事也比别人看得远，但不会转弯。人生的道路上，直路多，弯道也不少，过弯道，别人都减速，小心谨慎，唯恐出事，我偏不，反倒要加脚油门，恨不得将自己甩出去。小耿愣愣听着，老板疲惫地看他一眼，说你现在有两条路选择，要么马上开我这辆车走，改过自新，找份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要么你就把我弄死在这儿，我绝不反抗。

老板显得很累，说完靠着车门，微微闭上眼睛。晨光熹微，天色一点点地放亮，天空蔚蓝，上面浮着一层淡淡的鱼鳞云。晨风拂过，空气中有股清甜的露水味道。小耿抬眼望了望天空，天空全是这些幻灭般的碎片，仿佛正在重新编织他的人生，让人无法看穿，一时竟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