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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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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所要惩罚的对象住在湖边的一处民宿里。每天都能看见他来露台上晾晒衣服,看样子打算长住。瘦长的个儿,身材单薄,偶尔去草地和人踢场野球。生活轨迹简单,白天很晚起床,晚上睡得很晚,两三点方睡。傍晚他会沿着湖边散会儿步。那儿偏僻,方圆数里没什么居民区,也无摄像头,再找不出比那儿更适合下手的地方了。他心里把所有的细节预演了一遍,将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一一列举出来,然后想出应付的方法。观察了几天,他心里至少有了七成把握。

老板反复叮嘱,一定做到滴水不漏,不要惊扰任何人,千万不要搞砸。搞砸了,意味着他不仅拿不到钱,还会拖老板下水。他当然是不希望这种意外发生的。

小耿将车停在湖堤附近,那里是目标每晚散步的必经之地。他坐在车里守株待兔,等着目标的出现。最先的计划,他尾随其后,抄起铁锤,对准后脑勺就是一锤子。他相信这一击,黑旋风李逵三板斧程咬金也得倒。方案简单粗暴,但省事省力,万无一失。他担心的是这一锤子的力度,力度太大,夺了人命,便不好交差。老板没说要他的命。死了人,性质就不一样了,自己还得挨枪子。他又想到一个妥协的办法,装作借火点烟,趁那人疏于防备,再一把撂倒,击晕。他想象他反抗的样子,如上岸之鱼,弹来弹去,垂死挣扎,弄不好还会让鱼跑掉。这个计划太冒险,只好放弃了。

他做了几种方案,觉得都有破绽。任何一处细微的破绽都足以让他前功尽弃。一时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应付是好。老板吩咐动手的那个傍晚,他坐在车里,正犹豫间,远远看见那人穿了跑鞋,戴着耳机,正朝他跑来。目标清晰地映入眼帘,甚至能听清他喘息。他紧张得大气不敢出,额头手心全是汗,之前制订的计划,霎时忘个精光。眼看目标要跑出监控范围,他头一热,索性发动汽车,直愣愣地冲了上去。哐当一声,那人还没来得及喊叫,就被撞倒,骨碌碌地滚下堤坝。他停了车,抄起锤子,迅速奔过去。那人卧在坑里,捂着膝盖,大概受了伤,见肇事者下车,正想破口大骂,还没来得及张嘴,脸上就重重挨了一击。完全被打蒙。刚想站起来,马上又迎来一击,被打得眼冒金星,眉眼瞬时开了花。一而再,再而三,便开始求饶,说大哥,打错人了,打错人了!叫岳廉吗?他问。那人愣了下,捂着脸,哆嗦着没敢回应。他扬起手臂,佯装继续打,那人赶紧承认了,别打了,别打了,是我。他说没错,打的就是你。岳廉爬起来想跑,膝盖受了伤,一瘸一拐的,还没跑起来,又被他一脚踹翻在地。便呼救。他说你再不老实,信不信我弄死你?顿时沉默了,不再反抗,说兄弟我们素不相识,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多多担待!他说,我也不认识你,识相点没苦头吃,不信就试试。岳廉显然被惊吓到了,瞳仁中流露出恐惧,身子轻轻颤抖,不知是受了伤还是害怕。开始哀求。说兄弟我们素无过节,请高抬贵手,放我一马,需要什么和我说就是。他说,有个朋友想见见你,你配合一下。问是谁?他装作不耐烦的样子,吼道,问这么多干什么,到时见了就晓得了!

岳廉一瘸一拐走前,他跟后,朝车走去。为断岳廉心中念想,他在身后警告,我这人脾气不好,不要耍花招,到时吃苦的是你。岳廉诺诺应着,说大哥我配合我配合就是。

小耿麻利地给岳廉封了嘴,将手脚用绳子绑了,将他塞进后备厢。这么熟悉的体验,一切像回到几个月前,那时他紧张得手心都是汗,现在驾轻就熟,斫轮老手,仿佛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后备厢合上了。一片死寂。他想还是正常人容易对付,都怕死,对求生有着强烈的愿望,但凡有一线生机,都不愿放弃。只要抓着这一条,事情就好办。回想起之前在湛江遇到的那个女人,比他难对付多了。她什么都不怕,什么也不计较,看透了人间万物。要还遇到这样的人,他照样搞不懂她心里想什么。他原以为岳廉会剧烈挣扎、反抗,闹出很大的动静,结果他连像样的动作都没有,安静地躺了进去。他精心准备的那些方案都没有派上用场,他甚至为他的温顺感到一阵失落。

太阳即将落土,湖边厚云积岸,晚风吹得芦苇哗啦啦响,响声中,他启动了车,沿着护堤慢慢驶去。橘红的落日在芦苇上挣扎摇晃,突然一头栽倒,天就黑了。受惊的鸟群嗖嗖地从芦苇荡中跃起,朝暮色浓重的远方飞去。

活儿干得很漂亮。没有节外生枝,每个细节都无懈可击。他带着几分得意,打电话向老板汇报了。他以为老板会夸他几句,老板听完,只说了声知道了。老板的声音听起来疲累,厌倦。挂完电话,老板告诉了他地址,让他去一个叫徐家渡的地方碰面。那儿有座院子,院门前有棵古樟,几个人才能合抱得住,进门的钥匙放在车里的手套箱。他果然在手套箱里找到了一把

钥匙。

导航显示,老板说的那个地方,也在湖区,离这儿还有百多公里的距离。为了避开摄像头,他特意选了条偏僻的乡村公路。天彻底黑了下来,一轮朗月穿过稀薄的云丛,将大地照得白昼似的。夜风中,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这气息是灌木丛中雨点似的蛙声,是团团簇簇的萤火虫,是散发着淡淡水腥味儿的湖水,是湖水中潜伏的鱼。他从小在这片水域长大,太熟悉这股味道了。如果将地图放大,一定能从这片错综复杂的水域中找到一个叫雷击闶的村庄。这是个古老的地名,打从他祖父的祖父辈开始,他们就定居于此。世代渔民,民风淳朴,从没出过杀人越货的事。他做梦也没想到要以这种方式去面对故土,面对亲人。

三年前,他怀着悲壮的心情离开故土,以为凭借努力就能挣到钱,挣到钱就能救治父亲。看起来环环相扣,事实证明他每向前一步,都在暴露自己的无知、无能和幼稚。然而除了这条捷径,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没有,他太需要这笔钱了,何况老板一点也没把他当外人看,老板目光伸向他的那刻,他心里早就动摇和妥协了。老板说,小耿,你能帮我个忙吗?老板的语气郑重,神秘,是他从未见过的。透过老板的瞳仁,他获得了被委以重任的信任和感动。看上去,这不是一桩交易,而是报恩。知遇之恩,涌泉相报。这个道理,早在那个除夕之夜,他就明白了。即使老板没求助于他,他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况且老板说,只要事办妥了,父亲的手术费他全包了。在他所遇到的有钱人里,他再找不出像老板这么善良的人了。他想等父亲病好了,一定带父亲去见见救命恩人,见见这个他生命中的

贵人。

电话是九点多打过来的。他瞟了一眼,是家里的号码,便接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了母亲的哭声,他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湖区信号弱,电话断断续续的,他听不清母亲在哭诉什么。旁边有个小山丘,他停了车,飞快爬上去,信号终于稳定下来。母亲的哭声止住了,声音听起来沙哑而疲惫。说大概一刻钟前,你父亲走了。走了?他的头嗡了一下,一道白光闪过。母亲抽了抽鼻子,说走了也好,活着挺遭罪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走前他一直念叨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说起他的事,母亲又忍不住哭出声,说,崽,你在哪儿?快回来吧,你还年轻,去人民政府认个错,争取改过自新的机会。

挂了电话,他浑然不觉悲恸,只想坐下来,静一静。草尖起了露水,侵袭着肌肤,盛夏的夜,也能领略到一丝寒意。他眺望远处村庄幢幢的灯火,想父亲,想第一次上幼儿园的路上,父亲给他取名字,说做人一定要耿直,名字就叫耿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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