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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才华和野心之间,存在着一层微妙的关系。随着他陆续获得了一些文学的名声和关注,出现在公开场合的机会也逐渐多了起来。“天才”“希望之星”等赞誉接踵而至,他始料未及,很是惊愕。他出身贫寒,在小地方长大,下岗工人的儿子,从小习惯了看别人眼色行事,因为文学,在京城一下子爆得名声,一时还适应不了。他努力调整自己,不断给自己鼓气,持续赢得的赞誉增加了他的信心。后来便心安理得,自命不凡起来,认为自己的确是天才,挟疾风而来,必定在文学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印记。起先还懂得矜持、谦虚,混的场子多了,自信心膨胀,不经意间暴露出来的野心,让很多人大吃一惊。有段时间,他频繁流连于各种酒局,俨然京城酒局上的新宠,在众人的夸赞中,浑然没察觉出周围的敌意。仿佛一夜之间,他就成了众人诋毁的焦点,从人品、作品到各种绯闻八卦,都给扒得体无完肤。傍富婆,靠女人,做事没底线。京城喧嚣浮躁,人心叵测,各种流言、飞语、嫉妒、诽谤,让他心力交瘁,不堪其扰,严重侵害了他写作的心灵。他们预言他的天才不过昙花一现。他便急于拿出更有力的作品去回击质疑,越是焦虑,笔下的文字就越力不从心。形象片面、单调,都是一个套路。时间久了,他也厌恶自己写下的文字,简直垃圾,一篇不如一篇,外界的溢美之词,此刻纷纷倒戈。他成了京城笑柄似的人物。

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伤害,他开始怀念南方,怀念洞庭的冬日,怀念那段尚未出名时在民宿心无旁骛地码字的美好时光。也怀念顾烨。和她在一起,她曾给过自己的欢乐和宁静。他歉疚自己的绝情和给她造成的伤害。觉得放荡不羁的生活该有个归宿了,没成家,内心总是空悬的,身不定,则心不宁,始终无法真正静心投入写作。这一年,他终于渴望有个家了。

七月份,他离开了北京。离开了他一直想离开的地方。他在之前那个民宿租了间房,准备写一部有分量的小说。故地重游,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念她。在民宿还能闻到你的气息。我想你。他说。她否定,说你什么时候想过?除了那方面。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真的想你。为了证明,他在纸上给她写了很多情诗,字迹漂亮、飘逸,他拍下来,发给她。他说,你看,白纸黑字,每个字都跑不了,都投注了感情的。他知道史谦就在旁边,在开车,他们的微信在危险的氛围中隐秘进行,那些炽热的文字,不啻小鼠在老猫面前的游戏表演,危险,紧张,又透着一股莫名的刺激。

他给她看新写的小说的片段。



……哑巴载了女人,趁月色掩护,往湖中划去。小船动,月亮跟着动。小船穿过沙洲,月亮就透过云层。哑巴想,月亮看见了。芦苇荡中咕嘟着成片的蛙声,一浪高过一浪。哑巴想,青蛙也看见了。有扑棱的水鸟凌空而起,夜空传来凄厉的叫声。哑巴想,水鸟也都看见了。哑巴有些沮丧,划桨的手臂垂下来,任小船在水上漂着。他拔了女人嘴里塞的毛巾,女人一脸惊悚,跪地求饶,说再也不敢了,夫妻一场,饶了我吧!哑巴坐在船头,掏出老旱烟,用火柴点了,夜风拂过,将烟头吹得红亮,如野兽的眼。女人说,饶我一回吧,以后再不敢了!哑巴怜悯地望了女人一眼,走过去,将旱烟管递给她。女人不解。哑巴便往烟斗吐了口痰,将烟呛灭,重又给她。女人更不解。哑巴摇了摇头,将旱烟管往腰间一别,无限失望地望女人一眼,没等她反应,抓起她的双足,便往水中一坠。小船猛烈抖了抖,哑巴也跟着抖了抖。女人挣扎的力道越来越大。他闭上眼,手上的劲全使在女人身上。他想起第一次沾女人身,也是如此。一会儿,女人安静下来,水面浮起她的长发。哑巴心中哀叹一声,将女人捞起,装入渔网,双脚和颈部各绑了石块,推入水中。黑暗的湖面砸出一个白得耀眼的漩涡。迅速涌来的水吞没了她。哑巴抬眼望了望夜空,月亮躲进乌云,蛙声停止聒噪,连水鸟也逃遁了,他擦了把脸,想,真是个风平浪静的夜晚啊。



她看了,有些不安,问怎么想写这些,看着惊悚。他说是朋友讲给他听的故事。他正尝试着将它写成一部小说,一部有关报复的小说。写作进展并不是很顺利,断断续续地,在此期间,他不断地想她,渴望她在身边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在日记中他写道:



死亡之吻如斧头看见木柴,锤子靠近石头。当斧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当锤子和石头碰撞出火花,死亡的意义在那一刻便奠定下来。我曾经想杀人,现在只想杀死自己。

假如真有神灵存在,我怎么可能忍受自己不是上帝的事实?眼下我只想成为尼采所言的空杯子。做一只空杯子,是这只空杯子最热切的希望。不久我就会昏昏入睡。在睡眠统治前,我写下这些孤独的呓语。我穷尽一生,追求黑暗之光,仍然被黑暗吞没。



有时,他也怀疑尼采说的“婚姻其实就是一种意志,一种把孤独的两个人聚集在一起的意志,相比创造者,被创造的生命应该更加丰富且绚烂”。他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尽管他在日记中充满了担心和犹豫:“没有信心让两个孤独的人走在一起。我恐惧着,前面是深渊,是大海。”他幻想自己的婚姻生活,妻儿在侧,于深夜中熟睡,他在深夜的书桌前写完最后一稿,这种想象给了他莫大的安慰。他时常翻顾烨朋友圈晒的孩子的照片。以前他不喜欢孩子,觉得是个麻烦,讨厌他们哭闹、嬉戏,觉得没信心照顾好孩子。他改变了这个观点,他充满深情看着照片上的孩子,幻想有一天也能有自己的孩子。他教孩子跑步、踢球、钓鱼、放风筝、看球赛。他沉浸在充满阳光的幻想里,感到异常充实。他想,如果她肯离婚,他就娶她,永远和她在一起。

那段时间,思路活跃,他每天都写日记。某天他在日记中这么写道:



活着的每一天,我都在和死神拔河。这是一场早已断定的胜负。我筋疲力尽,挣扎于黎明前漫长的黑暗里。太阳升起前,我只想做个简简单单的人,就像新婚之夜,干干净净地进入女人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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