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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僧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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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耿的电话是清晨打来的。老板,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动手了吗?他能感受到小耿那边的焦躁和不安。时间拖得越长,心理压力越大,失手的可能也就越大。他宽慰,说不急,沉住气,先替我盯着。

早上出发的时候,他发现后右轮胎在漏气。停车检查,发现扎了钉子。庆幸的是前方不远有个小镇,他开着车,无头苍蝇似的寻补胎。简朴的藏式小镇,没什么人影,隔着几丈远,几个手持转经轮、穿着赭色僧袍的藏人,裸露着胳膊,顶着疾风冷雨,往这边走来。他们好像一点不惧冷,神色安详,和路上的朝圣者一样。

他终于在街角找到了一家补胎店。师傅是个厚嘴唇的藏族男人,油迹斑斑的工作服和一头雄狮般的纵发似乎从来就没洗过。立好千斤顶,将轮胎卸下来,两人聊起双湖,师傅说昨天刚有人从那边出来,带的两条备用避震器,都给震坏了,差点冻死在里头。真搞不明白那些进双湖的人,吃饱了撑的,每年都有人进去就没出来的。

他蹲在一条废轮胎上,听师傅唠叨,心情一下变得莫名烦闷。小耿又发来微信,问他什么时候回,说随时可以动手了。他说知道了,等几天他就回来了。发完微信,他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瞟了顾烨一眼,她正坐在修车铺里唯一的小板凳上,望着雨中的僧侣发呆。刚才那几个僧侣又回来了,这会儿朝他们走了过来,手中的转经轮飞舞着雨花。僧袍都被淋透了,冰冷的雨水反而使他们的目光看起来更为清澈、安详和笃定,全然看不出丝毫的痛苦。

“扎西德勒。”修车师傅将手往身上擦了擦,朝僧侣们打了声招呼。

“扎西德勒!”僧侣们纷纷回应。他以为他们过来避雨,僧侣们却继续朝雨幕走去,无一丝的犹豫。他诧异地望着逐渐远去的僧侣,想,为何不躲躲雨,非要遁入这冰冷的雨水,乃至全身湿透,莫非雨中的行走能让他们悟到什么?又想起青藏线上那些矢志不渝叩长头去拉萨朝拜的圣徒,终日顶着刺骨寒风,尘灰蒙面,上千公里的漫长孤独的天路,他们真听到了涅槃之音?

胡思乱想的时候,修车人已经把扎破轮胎的铁钉拔了出来,朝他扬了扬手,喏,就是这个东西,把你胎扎破了。一枚铁钉。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哐当一声,铁钉被师傅扔进了工具箱。他重又拾起来,是枚崭新的铁钉,有中指长,钉尖锃亮,异常锋利。他想不通这么长的钉子是怎么扎入轮胎的。那么多的车,偏就扎了他的轮胎?他将铁钉装进了兜里,紧紧捏着,寒冷的意志侵入他的肌肤,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他望了眼远去的僧侣,决定就此返程。

补好胎,加满油,继续上路,她似乎松了口气,情绪变得轻快起来,感叹这儿空气清新,人际关系淳朴,要不是糟糕的天气,她情愿在此多待些时间。又说这次双湖没去成,留个念想也好,下次再来嘛。

返程一路畅通,天气却不能再坏了。昨天晴空万里,他还庆幸好天气,没想大早起来,冷雨飕飕,气温突然骤降到了十度以下。他望着厚厚的铅云发了一会儿的呆,云层中漏下细密的雨丝,仿佛给大地投下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去洞庭,去洞庭!心中强烈的念头在催促着他。他一刻也不能耽搁了。他要去那片浩瀚的汪洋,去人生的绝境,了却最后的羁绊。他要亲自审问他,当着她的面。也许他会失控,冲上去痛殴他一顿,打得他像狗一样呜咽、求饶。也许连动他的念头都没有,像惺惺相惜的老朋友,喝点小酒,吹吹牛,聊聊人生,就此别过,从此相忘于江湖。

日夜兼程。除去路上食宿耽误的时间,都在赶路。起先她并不知道是回洞庭,以为他有急事赶回去处理。车到湖南境内,她才警觉,说为什么走这条路?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说有个岳阳的朋友,住在洞庭边上,约我们去玩玩。她的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漂亮的眼眸中仿佛隐含着深不可测的忧虑。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他感到她声带都在颤抖。他说现在也不晚,那朋友你也认识。她问是谁?他故意卖了个关子,说不急,见面就晓得了。他的神秘让她嗅到了前方的危险,说能不能不去?我想回家。她的口吻像带着一丝罕见的央求。他注视着她的眼眸,心里淌过一阵隐秘的难过和感伤。

大使,我想牛顿了,我受够了这种生活,我们回家吧。她的手臂轻轻搭着他的脖子,肌肤传来一阵暖意,她用无限温柔充满期待的眼神望着他,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在去往洞庭的途中及时刹车。

他也知道,洞庭,此刻不仅仅是长江边的一片汪洋,也是他们命中危险的归宿。有那么片刻,他就要动摇了,差点打电话制止小耿。然而当他再次凝视她的眼睛,透过她深邃的瞳仁,明白在他提供给她的归宿里,她从未像现在这么珍惜过。但也仅此而已。她不过是需要一个归宿而已,内心渴望的依旧是自由。那是两种背道而驰的选择,他们本就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摆脱她的手臂,指头轻轻地敲打着方向盘,说你担心什么?不过是见个朋友而已。牛顿我已经交给我爸妈在照看,他在那边过得很好,你就放心吧。她显得很失落,眼里残余的温柔蓦然消失了,一片冰霜。冷冷地说,也没担心什么,如果你想去,我就陪你去吧。

几天前,她和岳廉还保持着联系。她问他小说进展得怎样,他说断断续续的,写了一半,有个地方卡壳了。说哑巴处死老婆的理由还是过于牵强了,毕竟她是他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弄死她,对他也没好处。她宽慰,说慢慢写,思路清晰了,写起来就快。她看过这篇小说,脑海一直浮想着女人垂死挣扎的情景。她也想知道哑巴为什么要递两次旱烟管给女人,为什么要吐痰,她不明白,也不想去问,心里却想着这个细节。

他说想她,想找机会看看她和牛顿。说到孩子的事,她心情复杂起来,犹豫要不要告诉他真相。他要是知道了孩子是他的,会怎么想?他会吓得转身而退吗?或者欣喜地接受这一事实?几天前一个夜里,她在路途上,他隐晦地表达了希望能和她在一起的愿望,问她能不能离婚,跟他走。去哪儿?她问。哪儿都行,有手有脚,饿不死。她说开什么玩笑。她心里清楚,不会跟他走的,她追求的,不是跟他过波西米亚式的生活。他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她。她说讲这些还有用吗,都晚了。后来联系突然就断了。给他发了几条微信,始终没

回复。

她自然是不想去洞庭的,洞庭于她而言,是张巨大的网,是潮湿的沼泽,是危险的隐喻。一路上,她焦急地想和岳廉尽快取得联系,给他发的微信和短信,都泥牛入海,没任何回复。她拨他的手机,电话始终提示用户不在服务区。她心里隐隐开始不安。想,再这样下去,结果只会更糟,最后一发不可收拾。为了让史谦悬崖勒马,打消去洞庭的决定,她只好不断提起儿子。她也是真的想念儿子了,和史谦在一起的几年,最让她放心不下的就是儿子。他是她唯一的挂念。她说离家这么久,也不知道儿子在那边怎么样?他夜里总爱蹬被子,容易着凉。史谦一心开着车,嘴角浮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这个表情在她看来更像是嘲讽,她说你好像一点也不挂念儿子啊,出来这么长时间,也不见你给儿子打过电话,关心过他。史谦顺着她的话,说,是啊,我的确不是个称职的父亲,也没资格做他父亲。顾烨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没资格做他父亲?难道你不是他父亲吗?她的话一下点燃了他胸中的怒火,他狠狠拍了一下方向盘,说这个问题你心里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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