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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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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缕余晖被地平线没收,黑夜开始绵绵不断地分泌出浓稠的汁液,将红火的云、黛色的山脉、青色的草滩、灰白的羊群,通通摄入黑夜。堵车的长队绵延十几公里甚至更远,像条僵死的巨蟒,下午就没再动过。打听来的消息让人无比沮丧,据说前方隧道大面积塌方了。他明白塌方意味着什么。在这儿没个一两天根本疏通不了。她坐在车上玩手机,有了白天的不愉快,她冷着脸,不管他如何道歉,示好,都不作声。他最厌烦女人这样。他说我是担心油不够,这样冒险往戈壁深处开,等于找死。他又说,我不是很快就返回找你了吗,我怎么会把你丢在那儿呢!他说得越多,心里反而越虚。他不知道将她抛弃了多远,五公里,十公里?甚至更远。他不是没有起过一走了之的念头,在他掉头离去的瞬间,他掌控的不仅是方向盘,也是她的命。如果不返回接她,她必定死在戈壁滩上,成为秃鹫的晚餐。他到底不忍,起了恻隐之心,觉得如此仓促的告别过于野蛮残忍,又掉头去找她。她蹲在那儿,一直没动过,他一下车,她就冲他喊,史谦,你这个混蛋!我会恨你一辈子!

前方塌方的消息传来时,她终于说话了,我不想去了,我想牛顿,我要回家。声音很小,却笃定,透着一股子执拗劲。他没作声,抽烟,想着怎样收场。塌方的消息来得很及时。车流停滞,接下来的话题自然就和塌方有关了。他下车去打听一圈,说今晚估计是动不了了。前后都是车,一眼望不到头。密集的车灯汇成一条蜿蜒的灯河,在贫瘠的高原制造出一片繁华假象。她的懊丧写在脸上,没心思再玩手机,将目光伸向侧方的草原。他戴了鸭舌帽,套了件冲锋衣,下了车。夜风猎猎,沾肤生寒,风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和牛羊粪的味道。仰头望去,是浩繁的星辰,星大如斗,仿佛伸手可及。和寸草不生的柴达木盆地相比,这儿可称得上水草丰沛,六畜兴旺了。她在车里待得无聊,也裹了羽绒服,下来透气。他说,可能得在这儿过夜了。她望了眼长长的车流,沉默着沿公路往隧道方向走去。他去车上拿了一支强光手电筒,尾随其后。堵车的长度远远超乎他们的想象,走了几公里,还没看到头。这么长的车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疏通啊?她终于说话了。挖掘机来就快了,他说。他们终于接近隧道口,看到出事的卡车,半截车厢被塌方的落石埋在隧道入口。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儿。她皱着眉头问,闻到什么没?他吸溜了下,说可能有人受伤了。手电筒朝前方照去,公路前方豁然出现十几张血淋淋刚剥的羊皮。两个男人,依次从车上抱下受伤的绵羊,往公路边一处凸出的空地而去。空地成了临时屠宰场,一个穿着皮夹克的男子叼着烟,袖管高卷,手持利刃,正熟练地宰杀着羊。脚下的土地被血染红,浸泡得松软。一张张瓷白的羊皮铺在地上,甚是醒目,夜空中飘荡着一股浓烈的羊膻味儿。绵羊陆续被抱下来,温驯地走向屠宰场。车上的绵羊已然明白接下来将发生什么,瑟瑟发抖,发出阵阵揪心的哀鸣。她的手不知何时伸过来的,紧紧握着他的手心,颤抖着说,这些羊好可怜啊,为什么在这儿杀死它们?

司机神色沮丧,说从西宁拉了一车羊去拉萨,运气太糟糕了,遇到塌方,羊受了伤,没有办法了,死在路上也可惜,只好趁还活着宰了。她转过头,不忍目睹这一血腥的场面。说听到了吗,羊群在哭呢。咩咩咩,的确像婴儿的哭泣。剩下的绵羊此刻安静地挤作一团,他将手电筒扫过去,看见一双双泪光闪闪的眼,每只绵羊眼里都噙满泪珠。在宰羊人面前,没有哪只绵羊试图抵抗,它们在哭声中相互告别,踏过同类的血污,引颈走向受戮的刑场。

往回走的路上,他心里还想着那群受戮的羊。想着羊流泪的眼。心里针扎一样。恍惚间,他自己也正伫立于羊群,俨然成为它们中的一员。曾经他认为自己是手持利刃的屠夫,此时却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了,一切都无能为力。

他说先在这儿凑合一晚吧。从车里拿了帐篷、睡袋和防潮垫,往路基下边的茫茫黑夜走去。有牧民在草地上搭了毡房,透出昏暗的灯火。她似故意走得很慢,睡袋拖在地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毡房跟前停着一辆吉普车和几辆摩托。旁边插着一块简易的木牌,上面歪斜写着“饭店”二字。他说就在这儿吧!她不解,说干吗在这儿?他说还记得我遇到狼的故事吗?旁边有人,狼来了也不怕。

史谦选了一处离毡房三十米的平地搭帐篷。夜风很大,吹得帐篷呼啦响,两人费了一番工夫,才扎上地钉,固定好防风绳,最后铺上防潮垫和睡袋。一切安置妥当后,天彻底黑了下来。准备吃点干粮就睡了,突然闻到毡房飘过来的肉香。他说还早,要不去坐坐,刚才看到饭店二字,说不定还真有牦牛肉。她不饿,但看时间还早,也睡不着,说那就去看看吧。

毡房比想象的大,两间房,外间厨房,里间摆着一张长条桌,坐着五六个正在喝酒的男人。外形粗犷,脸色黝黑,一看就是藏族人。他双手合十,朝他们打了声招呼。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藏族人好奇地打量他们。从厨房进来一个年轻藏族小伙,用生疏的普通话问他们要吃点什么。他说有牦牛肉吗,来一盘。那几个藏族人朝他招招手,说过来,一块儿吃好了。桌上摆着一大盆煮熟的牦牛肉,还冒着热气,想必刚端上来的。他们用小刀割成细条,蘸上盐巴,塞嘴里慢慢嚼着。顾烨想婉拒,低声说我们还是走吧。藏族朋友又朝他招了招手,说过来吧,一起喝酒!那声音带着股豪爽劲,间夹着一丝不容回绝的威慑。他牵着她的手,说不怕,坐一会儿就走。挨着几个藏族人坐了。

他们自称是来自拉萨的教师,在这边驻村,最长的已经两年了。听说是教师,他的警惕稍微松懈下来。在这儿没什么事,我们常聚在一块儿喝酒。他看到角落堆着小山似的空酒瓶。都是青稞酒和啤酒。说今天从上午喝到晚上,除了撒尿,一刻都没离开过毡房。他目测了下,墙角至少堆砌着两三百只空瓶。很少有游客来这边吧?他说。很少,再往前就是双湖了。藏族人对他们很好奇。我们本想明天去双湖的,但前方遇到塌方了,路堵住了。角落里一个眼角有道刀疤的汉子听到他们将去双湖时,目光陡然亮了一亮,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投向他。他暗忖那人的眼神,瞳仁中散射一股难以容忍的傲慢与鄙夷。双湖还是别去的好,那地方太危险了。他们善意地劝说道。这时有人带头用藏语唱起歌来,将他的思路搅乱了。喝酒,喝酒!一个个轮番举起酒杯,唱起藏语歌,歌声苍凉悲壮。他虽然听不懂唱的是什么,也觉旋律动人,情绪不觉间便被感染,饮下一杯杯青稞酒。到后来,随着音律的加强,渴望在陌生的高原大醉一场的念头便变得愈加强烈。

这是旅行以来,最为尽兴的夜晚。酒喝到深夜十二点多,人群方散。他一路踉跄,在顾烨的搀扶下,走向他们宿营的帐篷。外边苍穹如弓,繁星密布,如无数摇摇晃晃的灯火。他躺在帐篷里,抚摩着顾烨的脸,胸中突然翻涌着柔情爱意。

“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没了,只剩你了。”他捧着她的脸说。

“不会的。”她吻了吻他的额头。

她大概感受到了他的热情,也说了些发自肺腑的话,说生意上的事不要计较一时得失,人生没有永远的赢家,失败了大不了重新再来。说我不喜欢你这么消沉,你振作点啊,现在不也很好嘛。

他沉默着。黑暗中准确找到她的嘴唇。那是七年来两人最投入的一次长吻。想起七年前,她在盐井,阳光扑向她,照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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