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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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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都兰到格尔木的沙漠公路上,史谦的车里一直回荡着歌手赵已然的《活在1988》的旋律。那是几年前他被一个朋友拉去宋庄看画廊,晚上在一家寒酸的小酒吧里买的碟。歌手五十多岁的样子,一头潦草的长发,抱着把破吉他,坐在台上,看起来病恹恹的更像个流浪汉,或路边蹬三轮的,一阵风就能刮倒。他听说歌手以前是条精壮的汉子,害了场大病,躺在出租房等死,后来多亏了众筹,才把他从阎王爷那里抢了回来。潦倒的歌手现在又快穷得吃不上饭了,他的CD专辑就摆在台下,百十来张,一个晚上也没卖出几张。

车子朝柴达木沙漠的腹地驶入。从沙漠深处刮来的风,干燥,生硬,刮得脸痛。他已经记不清第几次穿越这个荒无人烟的沙漠了。放眼望去,除了广袤的大漠和茫茫戈壁滩,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就喜欢这种岑寂和孤独,爱往荒芜的边陲去。到了这儿,心里的杂念和烦恼就烟消云散了。年龄越长,他越看重这份岑寂,珍惜这份静穆。

很多人受不了这儿的孤寂和单调。孤独足以杀死时间。他们怀着好奇心和征服欲,开着高级越野车,走马观花一圈,便打道回府了。这趟藏区之旅对他们而言,不过人生的轨迹又多了一条酒后的谈资而已。只有他才是真正热爱这里的。每次深入广阔的西北腹地,他就按捺不住地激动。想哭,想喊,想大声号叫,甚至想脱光了衣服,赤条条地在千里无人烟的荒凉里撒野。在这儿,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清楚他是为自己而活,为自由和理想而活。那些已经抛弃的梦想,在旷野的呼喊中,又一一被召唤回来。是无人区,让他重拾尊严,又做回自己的王。他就是那威风凛凛毫无顾忌的狮王,在这片广袤的领地,想怎样就怎样。做什么都没人管。怎么做都没人在乎。在这里,他感到浑身舒畅,通达,爽快。这是他锲而不舍一次次往藏区去的原因。每当忍受不了俗事的羁绊,他就发了疯似的往藏区跑。

此刻,那位歌手用嘶哑的嗓门吼:“……我知道你会对我朝朝暮暮,迎着秋风,我奔向归途”声音嘶哑,美感全无,但直击心扉,听得史谦想流泪。

他想,这就是他们这代人的墓志铭。是他们白衣飘飘的八十年代,是他们这代人的青春,是他和汪灵的爱情,也是他早已丢失的理想。他记得歌手那天晚上唱完一首歌后,突然从台上站起来说道:“一九八八年,永远过去了,人类最后一个纯真年代。”

冲着这些话,他把那一摞CD掏钱全买了下来,赠给自己的朋友和客户。他们听完没两首,一脸的迷惑,说这唱的啥玩意儿啊?你怎么爱听这个?他不解释,笑笑。他想自己和那些穿西服打领结坐在老板椅上冷着脸训斥下属的人注定不是一伙的。

顾烨在副驾上昏昏欲睡。这千篇一律的单调风景丝毫勾不起她的兴趣。她熟睡的模样反使他安心。有一段时间,他在她的包里安装了微型窃听器,听她和青年作家幽会的声音。一度他沉浸在他们的世界。拉上窗帘,关掉所有的灯,戴上耳机,黑暗席卷一切,他置身于黑暗的中心,悉心聆听着偷情者的交谈。听他们呢喃、拥抱、呻吟、高潮过后的叹息。他们偶尔也谈起他。谈起他近期的状况,畏惧又忌惮。有一次甚至策划着要一起私奔,跑得远远的,去世界的尽头,阿根廷乌斯怀亚,让他永远找不着。那个时候,他感到非常平静,仿佛他们议论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和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每当烦闷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去听听,想象着女人躺在别人怀里的样子,心里奔涌着一股股复杂而奇妙的情绪。

他甚至对这位熟悉的陌生人产生了一丝同情和怜悯,怀着些许的幸灾乐祸,像观看连续剧一样,期待着最后高潮的到来。

高潮过后会是什么?他不想知道,也不敢去想。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厌倦了眼前的这一切,觉得死亡才是最高级的活法。他厌憎自己的平静和消沉,一遍遍地观看《洛奇》,想象自己是条永远打不倒的硬汉。

牧马人笔直地朝沙漠腹地驶入,气温高达五十多度。高温炙烤着柏油路,公路尽头始终有一团波纹状的幻影,明亮光滑,像刚下过雨,到了跟前又去了更远的前方。整个上午,他就追着前方的幻影跑,像夸父追日。中午停车小便的时候,他猛然发现公路侧方出现了大片浩瀚的水。水天一色,辽阔无边,他以为看花了眼,摘下墨镜,不敢相信眼睛。湖面波光粼粼,成群的水鸟盘旋,岸边绿树成荫,大片葱郁的树木在荒凉平坦的戈壁滩上形成一道壮观的森林屏障。

他叫醒顾烨。听到有湖泊,她睡意全无,也来了精神,问在哪儿呢?他指着那边,说看到了吗?大片的水域。一会儿,他听见她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呼和欢跃,怎么可能啊,这里怎么会有湖呢?

从高倍望远镜里望去,的确是个湖。微风习习,波浪轻卷,一群水鸟从湖面振翅而起,甚至能看清暗黄的鸭蹼,排成人字形往更远处飞去。仔细点听,似乎能听见成群的水鸟的嘶鸣。他知道柴达木盆地不可能出现湖。喜马拉雅山脉挡住了印度洋温暖气流的侵入,让这片广袤的土地变成荒凉干涸的不毛之地。他明白遇见传说中的海市蜃楼了。路过这儿多次,他也是头回看到这个。他从车上拿来三脚架,换上长焦镜头,支好三脚架,拍下这难得的奇妙景观。

顾烨坚信不是海市蜃楼。她把照片放大说,你瞧,有白色的浪花和沙滩,大使,我们开车去看看吧!他说这只是幻象,等他们过去了,会发现和眼前没有两样。怎么会是幻象,幻象会有飞的水鸟?你看还有船,有楼阁,上面还有游人。他说是啊,有没有熟悉的感觉?她愣了下,说什么意思?他说你不是说前面像个湖吗?像什么湖呢?洞庭?她带着几分不快,说,不晓得你在说啥,开过去看看呗。他于是将车开下路肩,朝海市蜃楼的方向开去。

那湖隐隐约约地浮现着,吊着他们的胃口。有时异常清晰,仿佛近在眼前,甚至能听见浪花拍岸的声音,有时踪影全无,一望无垠的戈壁滩上空空荡荡,连株骆驼刺都看不见。他们朝着那个虚妄的目标继续往前开。一直开了一个多小时,他瞄了眼油表,清醒过来,觉得她疯了,自己也疯了,明知那是海市蜃楼,是死亡之海,是人生的幻象,再开下去,油不够返程,必死在那里。他想象死时的场景,秃鹫在头顶盘旋,虎视眈眈,轮番俯冲,贪婪地啄着肉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说返程吧,这是幻象,假的。这句话让她变得更加固执,她执意向前,说不可能,反正是出来玩,不赶时间,管它前面是什么呢,去了再说。他突然失了耐心,冲她吼道,我说这是假的就是假的,都是幻象,你不信,你下车,自己去。她的脸色一下显得很难看,说假的又怎样,我偏就喜欢了。他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想看湖是吧?去洞庭啊,那才是真正的湖,有山有水有人,可以让你去浪个够。这儿是戈壁滩,什么都没有!她捂着嘴,怔怔地望着他,像受到莫大的伤害,霍地下了车,深一脚浅一脚朝前方走去。他也生了气,猛打了把方向盘掉了头,轰了几脚油门,车轮扬起一阵黄沙。偌大的戈壁滩,一车一人,背道而驰着。她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拉越远,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被漫天的黄沙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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