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遗憾
时间:2022-09-21 04:35:36
小时候,村里的碎娃们,还不会下象棋,也没有跳棋、军棋那类玩艺儿。我们常耍的,叫顶杠??是一种携带乡风村俗,饶有趣味儿的棋类游戏。就地取材,随处可玩。随便找个地儿,在地上横划几道印几,竖划几道印儿,成了方方正正的棋盘。棋子呢,石头子儿、杏胡儿、土疙瘩、柳条节、柴棒棒……只选两种不同的,就下起来了。
暑夏里一天,在我家院门楼里,遍被着凉爽的穿堂风,仲元捏指头大的石子,我折半寸长的柴棒棒,以石笔画棋盘,玩起了顶杠。正玩得入迷,我家的麻黄母鸡,咯咯蛋,咯咯蛋,叫开了。我妈在院里喊:
母鸡下蛋了,还不快捡回来!
那时候,家家院门外,都堆有粪堆。忽然兴起了全民写诗,村里家家户户和白灰在院墙外刷版面写,连庆家写的诗只两句:卫生工作大跃进,保证门上不堆粪。村人都养鸡,母鸡下了蛋,要喂一把精食,指望着多下蛋积攒了换油盐呢。我家的喂鸡的碎麦子,搁在院门里土墙上挂的担笼里,我却没去抓。只向粪堆那儿瞅了一眼,任母鸡叫死去,忙着顶杠。
见我蹲着不动,我妈又喊开了:
还不快去捡,天上老鹰在旋呢!
老鹰抓鸡蛋?笑话。我仍不管那,只埋头顶杠。
猛不防,出事了??朝粪堆越旋越低的老鹰,突然扇来一股风,像电影里的飞机俯冲,在粪堆上蜻蜓点水似那么一点,扬翅飞去了。
干粪堆被鸡刨了个窝,刚下的白白的蛋,没有了。那时的天空,逢晴日无不瓦蓝,云朵像放大的棉花撕扯洁白,衬着那只黑老鹰。爪间抓的,是我家的那颗鸡蛋。狗日的老鹰很得意,往高里飞了,并不远去,悠闲地在天上盘旋。分明冷笑着在嘲弄人。
我和仲元顾不上在地上顶杠了,跳起来撵着天上的老鹰顶杠。俩人边撵边抡长点儿的柴棒吓它,大声地吆喝着吓。天上的老鹰没怎么着,把连庆家槐树下下象棋的大人惊动了:
啥事?
一只老鹰,把豪子家母鸡下的蛋抓走了。
嘿嘿,那还能要回来!
那只老鹰竟滑翔似的,一直盘旋着。老实话在嘲弄耍笑人呢。气得仲元涨红了圆脸,从后腰背里抽出甩子??用枣木的叉棒和牛皮条做的,怕失手伤人惹祸,平常不拿出来??把手里捏的棋子夹在皮条里,瞄准老鹰,伸手臂狠劲一甩。石子没击中它。仲元又夹又甩。甩来甩去,石子甩光了,都没击中老鹰。他人却滚子似绊地上,跌了个狗吃屎。我顾不上他,狠不得双肩生翅,扑上天去。我撵着跳着,抡柴棒吆喝,一直撵出了村,撵到了涝池旁。
村外的涝池比篮球场大,是村里男人们饮牛、女人们洗衣、碎娃们耍水的好去处。时值正午,当头的太阳正大,涝池边没人影儿。仲元也没跟来。我独自仰脸瞅着老鹰,一时没了办法。又怕冷不防它杀回马枪突然袭击我,便泄气蔫了下来。
恰巧这当儿,意外出现了。
老鹰慌忙中,爪子一松,鸡蛋掉了下来。刷得坠下一道白线,叭一声掉涝池里了。溅起了一朵水花。
我得意失笑了。浑身来了劲,又蹦又跳地笑。可恶的黑老鹰呀,你也有大意失手(爪)的时候。可惜了我家那颗鸡蛋,我得不到老鹰也得不到。站涝池边一看,别提多高兴了。溅水花那儿,没蛋黄溢出,鸡蛋在水纹里隐现,似乎没摔破。水面平静了,我乐得不得了。那颗鸡蛋竟白花花的,在水底淤泥里坐着呢。
池水不深。我抬头仰脸嘲笑老鹰。它却早没影儿了。我高兴地脱鞋,要下水捞蛋。太阳晒得人生痛,捞了蛋,正好耍水。
这当儿,不知多会冒出一辆架子车,正从池边路上经过。土路不平,车上装的生石灰块子太满,有石灰颠下来。其中一块,有足球那么大。拉车子的戴一顶破草帽,穿洋面口袋改做的无袖汗的脊背弯下去,弯下去,红红的显出肩背处淡了的标准粉的标字。搁在以往,我会喊住他,或者抱起石灰块子撵上去,给他搁车上的。但那一会儿,被老鹰抓走的鸡蛋要失而复得,我一时得意忘形,没那样作。我抱起足球大的那块石灰,咕通投进涝池。
万没料到,生石灰遇水,咕嘟冒起了泡儿。咕嘟咕嘟越冒越烈。澎得又炸裂开来。我又捡又投。咕嘟咕嘟澎澎,冒泡儿又炸裂。涝池开了锅似煮起来。呛人的蒸气剌鼻,退着躲着仍扑面而来。
我惊呆了。也乐坏了。又躲又迎着煮沸的气味蹦跳欢笑。可惜仲元没来。也没饮牛的洗衣的耍水的村人看见。唯见那位拉石灰的,不知啥时停了车子,从路另一旁的西红柿地里出来,端着的破草帽里,搁着几个刚摘的西红柿,边吃边抹着嘴上的汁液,朝我凶凶地吼:
碎崽娃子,你咋糟沓我的石灰块子呢!
我没糟沓,我说,见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并不害怕。
水都煮开了,还说没糟沓?
我想垫池边捞鸡蛋,谁知……
鸡蛋?
真的。
他吃完了一颗西红柿,抹把嘴,递给我一颗,又拿一颗吃起来。那时侯,过路人口渴了,是可以随便吃地里的瓜果的,只要不糟沓或带走就没事。三两口吃完,他问:
鸡蛋在哪儿呢?
那不是,来到涝池边,我也抹了把嘴,往水里一指。
咕嘟已止住了,池水白了混了。也不知他看到鸡蛋没有,说了句:
那还不煮熟了。
听到这话,我心里打开小鼓。自家没断过养鸡,可煮鸡蛋的美味,我只在端午节领略过。怕他抢了先,我甩脚脱了鞋,挽起了裤腿,要下水捞蛋。
小心烫着。他站一旁急喊。
唉哟,我伸脚探进水,缩回脚呼喊着。一尻子坐地上,捂着脚唉哟着。
你看你,急啥呢!那人说。
我唉哟不已,抖着那只脚。
生石灰见了水,不但会煮沸,还爆炸呢,他说,你刚才没看见?
我瞠目乍舌,不知说什么好。
他捉住我那只腿脚,卷了半边破草帽,往我脚上扇。脚面和小腿脖儿,被烫红了,灼痛难耐。他去了路边的菜地。不一会儿,手里拿了两根黄瓜回来。几下捏碎黄瓜,给我往烫处搽。又将碎黄瓜交给我,叫我自己搽。我抹着黄瓜,却只管一时时。连一秒钟都不到,仍然灼痛得很。他离开又来了。捏着一种草,搁池边洗衣石上,大手握成拳头,几下捣烂,又伸姆指研。抓土和成绿泥,给我往伤处糊。不咋得,忍着点。对我说了,轻轻撩着水,洗了自己的手,说不太烫了,脱了鞋,小心地水,下池捞出那颗鸡蛋,扬起对我说:
真的煮熟了,递来让我剥了皮吃。
大太阳里来来回回地跑了几趟,他给我搽黄瓜又和草药泥涂抹,灰白的汗都溻湿了。从他贪婪的盯鸡蛋的目光里,看出他吃西红柿解了渴,却没解饿。想着他还要冒大太阳,拉那么重的一车石灰赶路呢,不知怎么良心发现了,推去他递来的鸡蛋说:
大哥你吃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说着,不知是饿坏了馋急了,还是觉得我理应领他的情,几下剥了鸡蛋皮,囫囵往嘴里一填。咀嚼动作传向喉结,迅即咽进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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