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上泉一行人离开村长家时,段远晨还没有咽气。他躺在地上,送别的眼神富于人情味。
索叔和索宝阁是沿河床走出上南村的。索叔多次劝俞上泉不要跟随,均无效。平子当然是跟着俞上泉的。行至天明时,索叔发现后面还跟上了一个驼背老人和一位黑衣女子。俞上泉解释:“没事,他俩不是虚无主义者,只是两个跟着我的人。”
著名的反清组织――李门的道首竟是满人!在慈禧太后执政期间便已偷换成满人,扶持一个假的敌对势力,是政治家常用的手段。
辩论家善于偷换概念,政治家擅长偷换人。现今的李门实权人物已偷换成虚无主义者,做了三代道首的索家人成为傀儡。李门堂口遍布江南,索氏父女却无处可以投奔。
沿着一条隐密路径,出离上海区域,向西而去。世深顺造和千夜子负责食宿,索宝阁向索叔抱怨:“他俩找的地方,为什么总是桥底下和废厂房?”索叔:“看样子他俩是日本的忍者,忍者总是待在这种地方。女儿,咱们忍了吧。”
他们露营的第一夜,俞上泉习惯性地要与平子、索宝阁躺在一起,遭到索宝阁的呵斥,将他赶开。
索宝阁表示以前她为隐藏身份,才三人同眠,现在她的道首身份已公开,便容不得这么胡闹。汉人民间信仰多崇拜女神,李门也如此,所以历任道首皆为贞节处女。
听到她宣布自己是处女之身,俞上泉和平子均感惊讶。她封平子为仕女,容许躺在自己身旁睡觉。平子要求躺在俞上泉身边睡,遭到严厉呵斥,说她现在已是仕女,行事要遵照仕女的身份。平子屈服,老实躺在索宝阁身旁,只是稍感不解:“我怎么成了仕女?”
世深顺造和千夜子招呼俞上泉过来睡。俞上泉躺下后,世深劝他:“你应该回上海,跟母亲、妹妹们待在一起。”
俞上泉看着远处的索宝阁:“她是我的女人,她落难了,我应该照顾她。”千夜子感慨:“俞先生,你是个大丈夫,但等你病好了,便不会这么想了。女人就是小猫小狗,逗逗就算了,别那么认真。”言罢缩入世深怀中。
凌晨三点,众人被索宝阁喊醒,召集坐成一圈。索宝阁说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人类文化的来龙去脉和历史演变的前因后果,宣布自己的精神境界已超越李门道法,要另立新门。
索叔克制着激动,询问新道门的宗旨,索宝阁说:“满人入关已近三百年,早与汉人融为一体,我们都是中国人。现今亡国之际,我要振奋中国人的精神!”
俞上泉鼓掌支持,索叔小心询问如何振奋。索宝阁回答:“中国的萎靡不振,只因清帝逊位后,全民失去绝对权威,成了一盘散沙。我给民众树立一个权威,就可以凝聚人心,振奋全民!”
俞上泉称赞是救国救民的大计,平子忙鼓掌。千夜子问:“这个权威是你还是你爹?”
索宝阁:“我!我已经想好了称号――世界的天皇、宇宙的真神,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无语,稍许,索叔小声言:“女儿,这个称号是不是有点太大了?”索宝阁杏眼一立:“怎么,我不配么?”
半晌,索叔痛声道:“我不是以爹,而是以一个追随您多年的老臣的身份进一句忠言!朱元璋在刚起事时,军师刘伯温献计‘广积粮、缓称王’,如此才建立明朝。咱们应该吸取历史的经验,先发展徒众、后立称号!”
索宝阁怒容淡去,轻言:“忠心可嘉,采纳了。”
索叔仰头,挂着两行热泪。
半个月后,索宝阁一行增至三十余人,有了五辆两轮推车、六辆四轮推车、两辆马车。俞上泉疝气发作,痛得不便行走时,可以享受躺在车上的待遇。
行在前列的索宝阁回望队伍,道:“爹,我另立新门,是为鼓励中国人的精神,但为何追随我的全是日本人?”
索叔柔声应答:“我们这些人里唯一有影响力的是俞上泉,但他对中国人没有影响力,只能影响下围棋的日本人。女儿,我们再忍忍。”
俞上泉承担发展徒众的任务,还负责打前站安排食宿。中日战争开始之前,东南沿海城市里便有许多日本移民,战争开始后,又有大批日本商人到来。他们在乡间修建的别墅,是俞上泉借宿的首选。
如果别墅有人,他自我介绍后,往往会得到热情招待,虽然主人会对后面来的人过多而后悔。如果别墅无人,俞上泉便爬墙而入,开门引众人进来,别墅往往有存粮,众人住宿食用后,索宝阁会留下一张欠条,承诺日后以十倍数额还款,署名为“段远晨”。
一夜,众人聚集在一座别墅大门外,看着俞上泉攀树翻入。世深顺造对千夜子感慨:“我相信,他很快就会拿起刀,破解宫本武藏剑法的日子不远了。”
俞上泉入宅后,发现电灯不亮,便摸黑向内行去。
内室中端坐着三个女人,是夫人、女佣人和一个七岁女孩。听走廊里的响动渐近,夫人抱女孩起身,打开一个壁柜,将女孩放入,然后从房梁取下一根古代标枪,让女佣持枪躲入另一个壁柜,吩咐:“进来的是一个人,扎小腿;进来的是两个人,扎前胸。”
女佣郑重点头,闭上柜门。夫人划火柴,点着被褥前的立式灯笼后躺下,从褥内取出一柄短刀握于胸前,盖被合眼。
走廊中摸索的俞上泉,见前方房间透出亮光,便快步行去。拉开纸门,见灯笼下一人在睡觉,近前道一声:“打扰了。”
“啪”的一声,前方壁柜拉开,一个闪亮枪头迎面扎来。俞上泉本能向下一趴,卧在睡觉人身上,一柄刀破被而出,横在俞上泉脖颈。
枪头刺穿俞上泉的挎包,钉在榻榻米上。女佣大吼一声,拔枪再刺。夫人抬膝挑起俞上泉,扎在褥子上的枪头距离他的小腿不足一寸。
夫人喝住女佣,撤刀,从怀中托起俞上泉的脸,叫了声:“俞先生!”
别墅的男主人叫黄野正树,夫妇俩都是俞上泉的棋迷,在日本时,曾聘请俞上泉来家中下过指导棋。战争开始后,黄野就任日本陆军参议,夫人女儿也随之来了中国,安置在苏州的别墅。
夫人:“我家是七百年的武士家族,到我这代女子,小时候还受过刀法训练,刚才吓了您一跳吧?”
俞上泉:“噢。我妻子的祖上也是武士。”
俞上泉已忘记黄野此人,询问有无近期照片,想看看其相貌。夫人认为是关心自己丈夫,表示感激,带着俞上泉去了书房,书房西壁摆有一张镶铜镜框,内有二十四寸放大照片。
两名军官持刀并排而立,面带微笑,身前身后的地上摆满砍下的头颅,照片上方刻一行日文:“百人斩纪念,南京。神田婴获胜,黄野正树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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