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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萬物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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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腦則決定要把哪些訊息認定為自己的一部分,哪些則不,哪些訊息又要歸在兩者之間(例如兒孫的哭聲)。我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決定符合一些深刻的形上學真理,也就是哪些是我,哪些是他者。但實際上,我的大腦可能是以不同方式連結的,因此會以不同方式解讀這些訊息,使得我對我與他者之間的區別有非常不同的意義。

例如,「鏡像觸覺通感」的患者,幾乎可說是真正與身旁的人「感同身受」。如果他們看到有人被觸摸,他們也會感覺到觸摸。而腦部掃描顯示的神經元活動,也與他們真正被觸摸時相同。你可以想像一個創造有機生物的過程(不論是在詭譎多變條件下運作的天擇,或是天擇以外的某些過程),這會使鏡像觸覺通感成為常態而非異常。在這種情況下,自我所意指的一般概念就會非常不同。

但我們已經知道故事的結局。

我們當初受造的過程,如果在這裡或那裡有一點變化,甚至根本完全不同,那麼我們對世界的看法可能會有什麼不一樣?關於這個問題,我將在第十五章更深入探討。目前我們的重點是,我們會認定與自己相同的東西有哪些,以及這些東西跟自己關係有多密切(位於我們皮膚內和皮膚外的東西),在很大程度上其實是人類演化道路上的結果。我們對自我及其邊界的直覺概念,在這個意義上是隨機的。

我想,我可以進一步捍衛自己在那次禪修營經驗的有效性,但堅持下去並沒有多大意義。因為我並不認為,會有什麼一招斃命的論證來說服你,「鳥鳴是我的一部分」。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相信鳥鳴是我的一部分。我只是想讓你相信,我所感知到的並沒有聽起來那麼瘋狂。這就是我所能做的一切。

也許試著真誠與你分享經驗,最終還是會失敗。一如所有的神祕經驗,你都必須親身經歷。

無論如何,不論你怎麼看待我那小鳥啾鳴的時刻,從中得到的一點是,我所謂的「無我經驗」實際上有兩個面向。本書先前提到,我談到所謂「經驗的內部版本」,也就是你要「向內看」,觀看你的思緒、你的感受,並且問:「等一下,這些東西在什麼意義上真正是我固有的一部分?」這是佛陀在祂著名的無我論述中提出的基本問題。

但也有可稱為外部的無我經驗。這包括觀察「外在」世界,觀察你皮膚以外的事物,並問道:「在什麼意義上,這些東西不是我的一部分?」換句話說,我們不問自我的預設內容是否真為自我的內容,而是問自我的預設邊界,是否也是自我的邊界。在某種情況下,你會質疑自己的直覺,懷疑把所有「內在於」你的事物(例如無意義的焦慮)等同於你是否正確;而在另一種情況下,你會質疑自己的直覺,猜想不把所有「外在於」你的事物等同於你是否正確。

根據我的經驗,第一個問題可以導出第二個問題。要在我腳部的刺痛和鳥鳴之間劃出明確界線很困難,其中一個原因是,我一開始並沒有認定刺痛感跟我有十分密切的關係。我對「自我」的分解,使得自我的內容看起來更像是我以外的世界,我的「自我」瀰散,使得自我的邊界變得不那麼明顯。

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有一種邏輯進程,類似連接無我經驗的內外版本。但如果這裡有一種邏輯,那麼也存在一種悖論。畢竟,去談論皮膚以內的「你」這件事的意義越稀薄,去談論「你與外界的」連續性,似乎也就越不具意義。如果你採取正統佛教的立場,談論皮膚內部的「你」是沒有意義的,如此一來,「你與外界的」連續性想法,似乎也同樣毫無意義。

現在,我們要回到本章開頭尚未處理的問題:當腳和鳥之間、內部刺痛和外部鳥鳴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時,我是否覺得自己和世界合而為一?還是覺得自己什麼都不是,彷彿「在這裡」的部分已經消融,無法與「在那裡」的部分合而為一?

我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原因至少有二:首先,說實話,我不確定自己的經驗等同於哪個選項。第二個原因是,回答這個問題的方式,可能會讓你陷入佛教思想家和印度教思想家之間的重大爭論──而且,就此而言,也是佛教思想家其中一個派別和另一派別之爭。



疏失引發的網絡爭議


我推出「佛學和現代心理學」的線上公開課程不久後,事情又往前推了一步。這是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的一門課程改編版。改編面臨的挑戰是:校園版得助於許多受邀的講者,從腦科學家到非常認真的靜坐者等。所以我決定藉由數位影片為線上學生創造出類似的體驗。我在自己主導運作的網站 Bloggingheads.tv 上,與受邀的講者進行了對話,再擷取影片的部分內容,穿插到我的線上課程之中。其中一段擷取的影片在課程的版上論壇引發了一些爭議。

擷取的內容和第十一章提到的格里.韋伯有關。他參與耶魯大學的大腦掃描研究,即使未處於靜坐狀態中,他的大腦預設模式網絡也非常沉靜。在與韋伯對話時,我向他詢問一句他說過的話:「壞消息是,你不存在;好消息是,你就是一切。」韋伯進一步向我闡釋這句話:「如果你什麼都不是、如果你消失了,那麼你就可以成為一切。然而除非你什麼都不是,否則你無法成為一切。從邏輯上講,就是這種情況。」

好吧,我不確定它在邏輯上如何。但顯然,如果你和韋伯所處的狀態相同,這似乎是無可阻擋的邏輯。他繼續說:「如果你什麼也不是,你會發現自己並不只是消失並成為虛空,而且就某種奇怪的角度來說(你確實看到了這一點,你也感知到這個角度),是萬法歸一。這是陳腔濫調,是奧祕的陳述,但它確實是可感知的:你可以深刻感覺一切都是同一事物。而怪的是,不知怎的,這都在你裡面。」

沒多久,韋伯的評論在論壇上出現反彈。有些是可預期的,如:「人們會發現,韋伯經驗核心的悖論是無法理解的,說好聽點是這樣。」一位學生寫道:「『我什麼都不是,意味著我就是一切』,這是自以為是的空話,真正的意思其實是:『我身處這麼高的精神層面,你不可能理解我。』」

有的學生反對的不是悖論本身,而是後半部「我就是一切」的那部分。有位學生自己就是靜坐老師,她寫道:「佛教哲學並不支持萬法歸一。」

她基本上是對的。你當然可以找到受人尊敬的佛教思想家,他們的描述大致也會跟韋伯的一樣,但你不會在大乘佛教強調空的主流哲學中,找到萬法歸一的想法。畢竟,如果我們在世界上看到的事物在本質上是空的,那麼在某種意義上,這些事物並不存在──至少事物本身並不存在。當然,根據佛教哲學,自我並不存在。如此一來,萬物怎麼會(一堆嚴格來說並不真正存在的「在那裡」之物,以及嚴格來說並不真正存在的「在這裡」自我)都是一體的?「什麼都沒有」加上「什麼都沒有」,再加到「什麼都沒有」身上,並不會是「一」,對吧?

這是真正佛教論證的一個簡化版本,而且幾乎有點搞笑。但它捕捉到論證的精神,並有助於解釋為什麼正統佛教徒會執意鬆散地談論「合一」。另一方面,一旦你超越表層的搞笑,深入看待主流論點,就會開始懷疑執意於某種談論方式是否真的適當。

事實上,思考學生對韋伯的反應,讓我相信「空」與「一」這兩種概念之間的界線非常模糊。



空與一有何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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