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入　侵

如果普瓦捷的威廉所言非虚，对于诺曼底公爵及他的大军来说，1066年夏末一定是一段近乎绝望的日子。虽然早在8月初，这些未来的入侵者就已经准备妥当，但是，本应载着他们横渡海峡到达英格兰的舰船却迟迟无法下海。其出发日期因为恶劣天气和逆风而被无限期地推迟。直至9月的第2周，那700条船仍停泊在迪沃。数以千计的骑兵、步兵与战马只得终日在附近营地里消磨时日。

然而，如果我们同意大多数当代历史学家的观点的话，上述说法便只是无稽之谈了。这些历史学家坚持认为，威廉一定是故意把入侵行动推迟了这么长的时间。普瓦捷的威廉则是在歪曲事实，让事件的进展符合他自己耸人听闻的时间表，而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些怀疑者称，公爵之所以等待这几周，其真实的目的其实是等待哈罗德解散军队。这样一来，诺曼人就可以顺利地登陆英格兰了。1

这一观点受到如此追捧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无论如何，从时间节点上看，后续事件的发生次序似乎很好地支持了这一猜想。《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告诉我们，哈罗德在9月8日左右解散了军队。根据我们的推测，在那之后不久（仅四五天），威廉的舰队终于扬帆起航。然而，在深入研究了这些证据之后，人们发现，怀疑论者们所提出的时间线根本站不住脚。公爵似乎确实为逆风所阻。这一次，普瓦捷的威廉看起来并没有夸大事实。

我们相信普瓦捷的威廉的主要原因在于，他的说法得到了一份新资料的证实。这一资料就是所谓的《黑斯廷斯战役之歌》（Carmen de Hastingae Proelio）。这部作品本身就有着一段有争议的历史。这是一部共835行的史诗。1836年，它在布鲁塞尔（Brussels）的皇家图书馆被发现。尽管它是一部匿名作品，但很快就被认为是出自与征服者同时代的亚眠主教居伊（Guy, bishop of Amiens）之手。几十年后的奥德里克·维塔利斯告诉我们，这位居伊主教曾撰写过一篇关于黑斯廷斯战役的长诗。这也就是人们产生这种观点的原因。自从其发现之日起，学术界对其真实作者和这一史诗真实性的质疑几乎就从未停止过。20世纪70年代后期，学术界对其质疑之声是如此之巨，以至于许多在此后不久面世的书和文章都不再将其当作论据。近来，《黑斯廷斯战役之歌》的命运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学者们现在倾向于相信，它就是奥德里克所谈及的那首诗。而且，根据奥德里克的说法，作品的完成时间早于1068年春。因此，这部史诗可能是我们所能看到的关于1066年事件最早的历史资料之一。当然，它仍然是一首诗，也就是说，它可能带有艺术虚构的成分。但无论如何，《黑斯廷斯战役之歌》现在已经是研究诺曼征服的关键文献之一了。2

有一个事实让《黑斯廷斯战役之歌》显得尤为有趣，那就是这部作品显然是写给征服者威廉自己的。（这首诗的开头约150行所使用的都是第二人称。例如，“你做了这个，你做了那个”。）当然，很多其他的文稿也同样如此，例如瑞米耶日的威廉和普瓦捷的威廉二人的作品。《黑斯廷斯战役之歌》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的作者居伊主教并不是诺曼人。亚眠位于相邻的蓬蒂厄郡，而居伊自己则出身蓬蒂厄的统治家族。基于这样的背景，尽管其目的明显在于赞颂威廉和诺曼人，比起其他作家（如普瓦捷的威廉）的作品，居伊的文字多了几分客观，而且少了很多阿谀奉承的成分。另一个令《黑斯廷斯战役之歌》显得极为有趣的事实是，普瓦捷的威廉无疑拜读过它。在他自己所写的史书中，威廉时常对居伊主教的诗做出回应。有时，他会借用其中的一两个词句，以表达自己的认可，有时则含蓄地否定这一记述，然后代之以自己的一套说辞。3

然而，这些同威廉是否故意推迟航行又有什么关系呢？答案在于，作为一份单独的早期文献，《黑斯廷斯战役之歌》在一开篇便描述了1066年夏末持续的恶劣天气。他向公爵呼告，“长期以来，暴风雨和持续的降雨阻挡了你的舰队，使得它无法穿越海峡……所有出航的希望都一一破灭了，你陷入了绝望。但最终，无论你喜欢与否，你启航离港，率领你的船队驶向了邻国的海岸”4。

普瓦捷的威廉采纳了《黑斯廷斯战役之歌》的说法，并在其基础上进一步地叙述。他在著作中写道：“现在，这支有远见的舰队被一股西风吹到了瓦莱里（Valéry）的泊船地。在那之前，他们已经在迪沃河口和其邻近港口等待了很长时间，盼望一股南风能够助他们渡过海峡。”5普瓦捷把这一灾难完全归结于天气。在这里，他可能稍微偏离了事实。可以想见，船只不会自己升锚并漂流出海。当时一定发生过什么，而这位编年史家也费尽了心思，想把这个事实从他的记述当中删掉。这一事实就是：决定在不利的天气条件下起锚的是威廉公爵。等待一个多月（或者更久）的南风迟迟未来，而在9月8日后不久，他肯定已经知道了英格兰军队解散的消息。这一定是一个好机会，不容错过。而且无论如何，他在迪沃费心囤积的给养几乎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大约在9月12日或13日，威廉抓住机会开始远征，几乎造成了灾难性的后果。

《黑斯廷斯战役之歌》坦诚地写道：“汹涌的大海强迫你掉转船头。”诺曼人最终并未到达他们的目的地英格兰，而是（如普瓦捷的威廉所言）到达了法兰西北部海岸以东100多英里的圣瓦莱里。正如《黑斯廷斯战役之歌》所精确描述的那样，这是“一片危险的岩石海岸”。实际上，威廉已经非常幸运了，因为他逃脱了一场更严重的灾难。普瓦捷的威廉曾提到“可怕的海难”。他还告诉我们，人们开始逃离威廉的军队。为了维持士气，威廉曾试图秘密掩埋溺毙战士的尸体。尽管这一说法令人感到有些怀疑（在《埃涅阿斯记》［The Aeneid］当中，薛西斯［Xerxes］也用过类似的办法），但普瓦捷的记载就总体而言还是非常可信的。事实上，这一说法得到了既有事实的支持。可以看到，与此同时，已经被解散的英格兰舰队在驶回伦敦途中也遭受了类似的损失。6

因此，到了9月中旬，威廉计划的入侵行动陷入了僵局。他的舰队因为海难而减员，供给也大大减少。此时的他也不再在自己的公国里。（圣瓦莱里位于相邻的蓬蒂厄郡。因此，《黑斯廷斯战役之歌》里有关威廉偏离航路的记载是可信的。）而且，天气依旧不遂他的愿。亚眠的居伊表示，公爵不仅忙着参拜圣瓦莱里的圣物匣，还焦急地观察着教堂尖顶上的风向标，为的是能够及时看到风向转变的迹象。《黑斯廷斯战役之歌》写道：“你被［上帝］遗弃了。天气又冷又湿，云雨遮盖了整片天空。”既然天时不合，那么，除去求助神灵以外，诺曼人什么也做不了。威廉亲自来到圣瓦莱里的圣物匣前面祷告并献祭。他还发誓（如随后的记录所示），如果此次征讨成功，就要在英格兰为圣人建一座新教堂。眼看这些个人努力并没有明显的效果，他便让整支军队都参与进来。按照普瓦捷的威廉的说法，在一场公开的典礼中，公爵命人将瓦莱里的遗骸从其圣物匣里取出，并搬出了教堂。这位编年史家写道，“所有的士兵都以与公爵同样虔诚的方式参加了”这场大规模的典礼。

他们不得不再等上2个星期，但是，他们的祈祷还是应验了。关于这件事，普瓦捷的威廉写道：“最终，盼望已久的风终于来了。人们高举双手，高喊着感谢上苍。与此同时，人群中发出阵阵喧哗。那正是人们在奔走相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