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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驾于君王之上的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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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巫的“通天手段”里,除了冥想瑜伽的行气坐忘之法,还有业报瑜伽的祭祀之道。主持祭祀一向是巫的本色行当。我们回到观射父的那段陈词。在讲了巫的定义之后,他又谈到了巫的职能:

是使制神之处位次主,而为之牲器时服,而后使先圣之后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号,高祖之主,宗庙之事,昭穆之世,齐敬之勤,礼节之宜,威仪之则,容貌之崇,忠信之质,禋絜之服,而敬恭神明者以为之祝。使名姓之后,能知四时之生,牺牲之物,玉帛之类,采服之仪,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摄之位,坛场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旧典者为之宗。于是乎有天地神民类物之官,是谓五官,各司其职,不相乱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208]

这段话的意思是:

已经达到圣智境界的高明巫觋,被挑选出来履行如下职责:排列神灵的位置和主次,为神灵准备献牲、礼器和四时的祭服。从先辈导师的后代中挑选有智慧有能力的人担任“祝”,他们必须了解山河命名的由来、远古祖先的神主所在、宗庙祭祀的内容以及宗庙中男性祖先与女性祖先的匹配,保持斋戒祭祀的礼数、威仪、容貌、忠诚和信义,懂得举行火祭及沐浴的典礼,而又敬奉神明。在那些大族的后裔中挑选能了解四季的生态,知晓祭献神灵的牺牲、玉帛的使用,以及祭服的用法,礼器的大小,位置的主、副与显隐,祭坛的场所,天上地下的神灵及其姓氏大族的由来,并牢记古老的典章的人担任“宗”。

“宗”和“祝”显然是从巫觋中精选出来为王者祭祀、宗庙服务的祭司。原来离世苦修的巫觋进入了社会,以祭司的身份为国家社稷服务,指导君王及各阶层的社会成员进入业报瑜伽的修炼。“宗”和“祝”的身份,非常接近韦陀社会制度中的婆罗门阶层。在韦陀种性—行期法(旧译种姓制度)里,婆罗门是韦陀灵知的传承者和守护者,处于社会的最高阶层,其他社会阶层刹帝利(统治阶层)、毗舍(农商阶层)、首陀罗(劳工阶层)在婆罗门的指导下按韦陀原则履行各自的赋定职责,其中最首要的就是对祖先、诸神、上帝进行献祭。不过“宗”和“祝”似乎是专为王室或大族服务的婆罗门,并且本来就是先圣大族的后裔,因而其社会地位也就较普通的婆罗门、巫觋更为崇高。巫觋宗祝的地位,绝非卑贱如后世的巫医或萨满,不必说三代以前,即便在殷商以至春秋时代的楚国,也是相当的可观,厕身于最高的权力圈。陈梦家先生根据甲骨文卜辞断定,在商代,“王者自己虽为政治领袖,同时仍为群巫之长”,“王兼为巫之所事,是王亦巫也”,因此,在更古的时代,“王乃由群巫之长所演变而成”。[209]我们再看一看三代王朝创立者的功德,就会发现,他们的所有行为都带有巫术和超自然的色彩。如夏禹便有治平洪水的神力,所谓“禹步”成了后代巫师特有的步态。又如商汤能祭天求雨,后稷竟能奇异地使自己的庄稼比别人的长得好而又成熟快。在楚地,有充分的证据表明,楚王及其高级权力阶层都与巫有关。例如,楚昭王的顾问观射父本身就是一个大巫;楚灵王“善能巫术”;楚有令尹之官,为他国官制所无。与其称令尹为宰相,不如称之为副王,“令”与“灵”音通,为巫意,故令尹可能是群巫之长的意思,最著名的是屈原,很多学者认为他原本的身份就是巫。[210]

《庄子》一书里记载了很多上古得道的隐士,这些人的地位很高,连帝王贵胄都要去拜见他们,并接受他们的指导。而他们也俨然以精神贵族自居,对世俗的生活进行批判。例如《逍遥游》里著名的隐士许由:

尧让天下于许由,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许由自认为是执掌天人相通之职的尸祝,而将帝王比作庖人,显然暗喻自己的祭司地位比帝王要高贵。而尧也确实认为自己不如许由,所以要让天下于他。但许由坚守婆罗门出世的本色,不愿越俎代庖,为了富贵权势而牺牲婆罗门的精神地位。许由是庄子理想的“真人”,估计也是大巫。庄子所言虽未必是历史事实,却反映了远古巫文化时代的意识形态特点。

巫处于最核心、最高的权力阶层,与婆罗门的地位是一致的,而与萨满完全不同。萨满虽然也有巫的一部分本领,但并没有巫的社会地位,萨满往往是处于从属的地位。巫是人天导师,整个社会的灵魂。离开他们,整个社会就失去了“沟通天地”的媒介和手段。这从祭祀对于巫文化的重要性可以看出来。在《国语·楚语》里,观射父阐述了祭祀对于社会所起的作用:

昭孝息民,抚国家,定百姓也,不可以已……是以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国于是乎蒸尝,家于乎尝祀,百姓夫妇择其令辰,奉其牺牲,敬其粢盛,契其粪除,慎其采服,虔其酒醴,帅其子姓,从其时享,虔其宗祝,道其顺辞,以昭祀其先祖,肃肃济济,如获临之……自公以下至于庶人,其谁敢不齐肃恭敬致于神?

整个社会被动员起来,进行沟通人神、祖先的各种祭祀,其核心的领导人物就是宗祝,故“虔其宗祝,道其顺辞”。依靠巫的圣智和超自然力量,社会各阶层的成员,“自公以下至于庶人”都得以参与到神圣无比的“通天”活动之中,感受到神明的临在,为生命、世界找到了终极的解释和意义。于是,“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人与神在各自的维度被彰显出来,宇宙的秩序由此得以建立,“民神异业,敬而不渎,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祸灾不至,求用不匮”。“国之大事,唯祀与戎”,祭祀尤在决定社稷存亡的军事之前,原因也正在于此。

透过观射父对祭祀意义的阐释,我们可以看出,在这种种祭祀活动背后,隐藏着一套精深玄奥的灵知体系,贯穿了宇宙—神—人共融的精神。围绕这套灵知体系,产生了巫的社会领导地位以及神权政治和灵知型社会。可以说,是否拥有灵知体系以及意识形态、神权政治的领导地位,是巫文化时代的巫或萨满与王权时代的巫的根本区别。

这段文字里,还透露出另外一个与巫文化相关的时间因素。由“古者先王日祭、月享、时类、岁祀……国于是乎蒸尝,家于乎尝祀,百姓夫妇择其令辰”来看,祭祀的举行贯穿于岁、时、月、日、辰,因此,精确的天文历法知识是举行各类祭祀的先决条件。而观天授时,正是掌天握地的巫的本领之一。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最古老的文献《尧典》,就可以豁然贯通了。

《尚书·尧典》在开篇赞颂尧的治绩之后,接着叙述当时的政治活动,所记载的首要政务即是观测天象,制定历法:“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寅宾出日,平秩东作。日中、星鸟,以殷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申命羲叔,宅南交,曰明都,平秩南讹,敬致。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寅饯纳日,平秩西成。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平在朔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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