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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答《天问》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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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问》,无论其内容还是文体,都可谓是屈赋里最怪异艰涩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可谓一桩空前绝后的疑案。但如果与韦陀文学进行比较研究,则种种疑问可迎刃而解。丁山先生指出:

但考《天问》原文,自天地开辟,问到堵敖以不长,文章风趣,极似《韦陀典》(作者按:即《韦达经》)后之《古谭史话》(Itihasa-Purana)(作者注:即《往世书》或《宇宙古史》);其言宇宙进化程序,则又极似《梨俱韦陀》所附《创造赞歌》。[229]

所谓《创造赞歌》出《梨俱韦陀》卷10、卷129,分5篇,分别是《无有歌》《生主歌》《造一切歌》《祈祷主歌》和《原人歌》。是以用韵的短诗,对宇宙创造提出连续的发问,与《天问》特有的文体惊人地相似。丁山先生在《吴回考》里将两者的内容作了比较,试举若干例子:

《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创造赞歌》:其初无无(asat)亦无有(sat),无空界,亦无其上之天界,曾有何物掩蔽之耶?在何处耶?谁拥护之耶?(无有歌一节)

谁实知之?今谁得说明之?彼由何处出乎?造物来自何处耶?在上者何耶?(无有歌五节)

《天问》: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

《创造赞歌》:其时无死亦无不死,无昼与夜之表现,独一时之彼(Tad Ekam)无息而自呼吸矣,彼外曾无何物之存在。(无有歌二节)

唯有黑暗耳,一切为黑暗所掩,成无光之波动界矣。(无有歌三节)

《天问》:明明暗暗,惟时何为?阴阳三合,何本何化?

《创造赞歌》:较天为前,较地为前,较诸神魔为前而存者何耶?如何受持初胎耶?万有均现于胎中矣。(无有歌三节)

《天问》: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

《创造赞歌》:此造化由来之本主,果造作之耶?抑未造作之耶?惟在最高天监视此世者当知之,或亦未之知乎?(无有歌七节)

《天问》:斡维焉系,天极焉加?

《创造赞歌》:依其神力而雪山存,海与天河俱属于彼矣!此天极(pradis)乃彼之双臂也(生主歌四节)。(《梨俱韦陀》有云:“毗湿奴测定地界,以固定天之住所”,与此说尤近。)

《天问》:八柱何当,东南何亏?

《创造赞歌》:彼构成天地之树木为何物耶?其材木如何耶?达识者乎!其以识寻之,彼撑万有而息者何在耶?(《梨俱韦陀》有云:“如是作成之天与地,虽以柱支之,而空中则无柱。”)

《天问》:九天之际,安放安属?隅隈多有,谁知其数?

《创造赞歌》:尊严之天与地,亦由彼而安住,苍天及穹隆亦由彼而支持,彼曾测量空中之大气矣,谁是吾等当祭之神?(生主歌五节)

《天问》:洪泉极深,何以窴之?九州安错,川谷何洿?东流不溢,孰知其故?

《创造赞歌》:彼水何在?无底之深何在耶?(无有歌一节)依其神力而雪山存,海与天河俱属于彼矣。(生主歌四节)

《天问》所用的发问代名词,有谁、孰、何、焉、安诸字,在《创造赞歌》里则有ka(who,what,which)、im(what,why)、ko(what,how)等相对应的梵文词。《创造赞歌》的发问次序,是从无到有,创造一切,而《天问》也是从“上下未形”开始,依次问及日月星辰至于人类,叙述的次序大致相同。丁山先生甚至认为:“余故谓《天问》首段之宇宙本源论,直撮举《创造赞歌》大意;谓即《赞歌》之意译,亦无不可。”

对照更原始的《创造赞歌》,这类“天问文学”的主旨就很明显了。对于天地创造的种种发问,其实质并不是出于怀疑的精神,而是以一种对造化之不可思议提出问题的方式,启发读者作形而上的思考,以此引出经典所启示的神学答案,与中国禅宗公案的作用有些类似,不过一以发明自心,一以觉悟上帝。这类作品以《梨俱韦陀》为滥觞,在雅利安灵知文化圈的不同区域时有表现。例如古波斯火教经《阿维斯特》云:

谁为创造主,正义之主?

谁斡大钧,日星异路?

谁藉畴力,致月盈亏?

呜呼智人,我愿知之!

谁分大地,下丽于天,以免其倾?

水与植物,谁孳生之?

谁役风云,周道是遵?

呜呼智人,谁更启我善心?

《圣经·旧约》约伯传也有这样的文体:

是谁定下地的尺度,是谁把准绳拉在其上?

他的根基安置何处?地的路标是谁安放的?

……光明从何而至?黑暗原来位于何所?

比较一下这几种“天问文学”,《圣经》和《火教经》设问的主旨更接近《韦陀经》本义,《天问》则确乎有一些怀疑的倾向,更像是史前灵知信仰面临崩溃的绝唱。屈原的时代,礼崩乐坏,巫文化业已衰落,理性、人文的精神开始占据历史舞台的主导地位。屈原以正道直行、竭忠尽智,却受尽委屈而无处申诉,所以他终于忍不住要发问,把心中的一切郁闷疑虑,通过叩问苍天宣泄而出。“天命反侧,何佑何罚?”“皇天集命,惟何戒之?受礼天下,又使至代之?”曾经被上帝/皇天选中(受命)的人为何没有好的结果?屈原困惑了,愤怒了。这样的疑问和反思,可以说与“奥斯威辛之后的世界是否有上帝的位置”之类的问题具有相同的语境。还是太史公说得最透彻:“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穷则反本,故劳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疾痛惨怛,未尝不呼父母也。”

《天问》写作的动机也就在此了。坍塌的信仰世界的碎片化作了《天问》中成百个惊心动魄的问号。众神死去了,宇宙—神—人共融共存的结构随之解体,人开始以神的名义主宰一个冷漠的理性化世界,中国历史进入了儒家“神道设教”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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