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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画像:华夏原始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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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礼乐传统的宗教根源中生长出来的。[287]

西周中期的青铜器兴钟和史墙盘都有“上帝降懿德大屏”的句子,表明“降德”的主体就是周人信仰中的“上帝”。这两件西周铭文最有效地证明了“德”的本源与宗教意义,人伦道德和身心秩序的根源是天命、天意,而“降德”的方法就是礼乐、祭祀。叶舒宪先生认为:

当弄清楚了周人文字叙事的通神背景以及神灵、天命与德的可降临性之后,就能理解周代文明最关键的一些思想观念,如“革命”“礼乐”“分封”“以德治国”等举措,那不是抽象的政治智慧建构,本质上是通神获得承认的需要。如礼乐制度,本来就是沟通天人的符号手段,强化这种符号手段,目的不只是一般意义上倡导伦理道德教育,也是更有效地建立稳定和持久的人神沟通机制,从而保证神明和祖灵的持续护佑。分封看起来是权力和财富的分配,但在“分”的表象背后,仍然有信仰的力量发挥着支配思想的作用,受封的族裔实际上是获得了在自己的土地上用礼乐沟通上天的能力。这种分享到的能力通过物质上的纳贡与制度上的仪礼,最终指向金字塔的最高层——最高的通神者周天子,从而在精神上达到统一。实质上,春秋战国的礼崩乐坏不只是制度的衰败,也是神圣信仰的消亡。[288]

新出土的战国楚竹书(上海博物馆藏)《鲁邦大旱》显示,孔子不仅主张“为政以德”,也主张“为政以礼”,而礼一方面处理人伦关系,另一方面也处理人神关系。《孔子家语·问礼》载孔子之言:“非礼则无以节事天地之神。”对神灵的信仰和对神灵的祭祀,在孔子那里是完全统一的。《礼记·祭义》记载:

宰我曰:“吾闻鬼神之名,不知其所谓。”子曰:“气也者,神之盛也。魄也者,鬼之盛也。合鬼与神,教之至也。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骨肉毙于下,阴为野土。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著也。因物之精,制为之极,明命鬼神以为黔首,则百众以畏,万民以服。”

对孔子来说,祭祀之礼庄严而肃穆,人必须以内心的虔诚和恭敬身临其中,要如同神就在身边那样,这就是孔子强调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吾不与祭,如不祭”的真正意思。正如“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说法,并不意味着孔子否认鬼神的祭祀,“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之“远”不是疏远、轻视的意思。《论语集解》引包咸的解释,“远”意为“不渎”。“远”不是轻视,而是严格神人之间的界限,同鬼神保持应有的距离,既不亵渎鬼神,同时又尽力于人事,即尽人事以事奉鬼神,故《礼记》同一篇说:“唯圣人为能飨帝,孝子为能飨亲。”

但孔子显然还是作了取舍。对于原始灵知传统中的神话以及形而上的义理部分,孔子似乎采取了沉默的态度,转而更强调礼乐的内在心性依据,以及世间的伦常秩序,这为以后儒学的世俗化开了方便之门,出现了以荀子之学为代表的实用性儒学。原始灵知传统中的神话以及形而上的义理部分则被道家和道教继承,但因为缺乏超越性“孝爱之心”的观照,逐渐沦为无何有之乡的清谈以及追求肉体长生不老的神仙方术。

徐梵澄先生在比较儒学与《薄伽梵歌》之主旨之异同时也委婉地指出了儒学的弊端:

观其同,固如是矣,以明通博达之儒者而观此教典,未必厚非。若求其异,必不得已勉强立一义曰:极人理之圆中,由是以推之象外者,儒宗;超以象外反得人理之圆中者,彼教。孰得孰失,何后何先,非所敢议。[289]

一直到理学的兴起,才重新唤醒了儒学对超越性存在的兴趣。但激起这场思想革命的催化剂却不是本土的儒家或道家,而是来自印度的佛学。佛学和儒学的完美融合造就了理学,堪称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融合的典范,至今为学者所称道。

然而,从全球性史前韦陀文明圈的角度来看,佛学在中国的成功移植不过是一次大规模、远距离的文化输血。因为,说到底,如同儒学一样,佛学不过是从源自史前的韦陀文化土壤里长出的一朵鲜花而已。诚如徐梵澄先生所云:

《韦陀》之教,明著于韦檀多学,其典籍乃诸《奥义书》,于是而义理可寻,卓为内学。说者曰:吾将信之。然且疑之曰:谓印度诸宗各派皆导源于此者,何也?在吾国之明佛乘者,且谓此“无”宗与彼“有”宗,相去霄壤,何与耶?——久矣,吾国佛教徒知印度有佛教而无其他,稍窥异部者,亦知外道九十六种,已称于唐,或举其十六异论,而以为皆不足道也。彼印度人士,则以为吾国舍自彼所得之佛教而外,亦无其他。民族间之误解,亦莫大乎是。请即以佛乘论之,曰,是不然也。佛教由《韦陀》之教反激而成者也。瞿昙之教初立,揭橥其四谛、八正道、十二因缘、涅槃诸说,正所以反对《韦陀》教之繁文淫祀也,破斥其祈祷生天诸说,扫荡其鬼神迷信也。所谓原始佛教,及小乘是已。历时既久,不能以此餍足人心,渐渐引入救苦天神,土地生殖之神等而曰“菩提萨垂”,如“观自在菩萨”“地藏王”等,以及往生弥勒内院及弥陀净土诸说,而恢宏其教理,则合为大乘。至今吾国佛寺建筑,法式多定型。入门则见四大金刚造像,曰地、水、火、风,是皆《韦陀》教之神也。其五大曰空,空固无相可表也。往往隔庭对正殿佛像者,辄有龛,塑立像曰韦驮,操金刚杵,谓为护法神,是则雷电之神,杵表电光,谓之因陀罗,古雅利安族之战神也。印度于今佛教寺观不可寻,其制犹仿佛可见于我国。大乘之末路,盖尽徙《韦陀》神坛造像而礼拜之,菩萨、陀罗,异名同实。若是者,一正一反一合,衍变公式可寻,佛教之成,固有所自来矣。至若由师授二三学徒,乃至佛陀说法有千二百五十人俱,扩小学塾为大僧伽,生活与学术皆大众化,夺第一阶级之尊严,重四姓沙门之平等,皆其反《韦陀》教之社会面,亦其外表也。[290]

“观自在菩萨”即中国民间深受爱戴的观音菩萨,其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女性形象,实与韦陀神话里的“女神(Devi)”无异,应该是佛教汉传后,宇宙阴性能量(Shakti)在中国的一种富有特色的表现形式。“观自在菩萨”在印藏的佛典里本是男身,但传入中国后,却转成了女身,并且渐渐成为婚姻、生殖以及诸多现世幸福的赐予者,不能不说是原始女神崇拜的复兴。

徐梵澄先生将原始佛教归为“无”宗,而将《韦陀》教之《奥义书》及韦檀多一派归为“有”宗,洵为见道之言:

“有”宗者,谓超世界人类以上,有存在者也。“无”宗者,谓超世界人类以上,无有存在者矣。《韦陀》隶乎“有”宗。胜论、数论、瑜伽、因明,皆属“有”宗,而不背乎《韦陀》者也。“顺世”“佛教”“耆那”,皆属“无”宗而反对《韦陀》者也。[291]

无论“无”宗还是“有”宗,其终极目的都是“超世界人类以上”,即追求从形下现象世界的解脱,达到超越性的形上存在,这种意识形态的根源最终还是在原始韦陀灵知。佛教最基本的概念诸如涅槃、业报、轮回,在《奥义书》和《薄伽梵歌》里早已存在,正是对这些范畴的再思考和诠释,产生了佛的智慧。但是佛教的虚无主义本质,否定了世界的真实性和生命的个体性,却打破了宇宙—神—人共存的灵知基因。至公元8世纪,商羯罗彻底推翻了原始佛教哲学,重新确立了韦檀多哲学在印度本土的至高无上的地位。而传到中国的佛教,也因为与儒、道的融合,多少重建了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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