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蜀古史

饶宗颐先生在《西南创世纪》中谈到古蜀史，认为蜀古史系统和华夏古史系统完全不同，最显著的是在古史的年代。在《蜀王本纪》中，记载古蜀帝王世系共十二世，从开明上溯到蚕丛，竟有三万四千岁，而按华夏古史计算，黄帝迄今尚不过五千年。饶先生将蜀古史和巴比伦古史加以比较，发现巴比伦古史中洪水时代以前的帝王，每人在位皆有万年之长，历八王而有二十四万年，及都于乌尔之后，有的在位才数十年，有了记录，乃为信史。饶先生遂推测，在很早的时代，西亚文化往蜀身毒道传来，可能已将近东巴比伦的一些历史神话渗入，故蜀人的古史系统极力夸张他们洪水神话前的人物，以至于有万年的数字。

其实，不独西亚古史，印度韦陀古史也有同样的现象。我们看《往世书》中的日族和月族列王，治世时间动辄数千乃至数万年，有名的神王罗摩，举行一次祭祀就可以持续上万年。然则古蜀历史或受韦陀的历史神话影响，似也在情理之中。根据对殷墟甲骨文的考释，后来的殷商列王便以日神或月神子孙自称。并且，近来印度学者以西亚古神曲《阿维斯特》所记载的神名、人名、地名为线索，考证出西亚洪水前的历史或许本就取自韦陀古史。

《蜀王本纪》记载的古蜀先王，颇有仙风道骨，此则又与韦陀古史所载的圣王气质极为相近，而与西亚列王的豪强作风大相径庭。《蜀王本纪》云：

蜀王之先名蚕丛，后代名曰柏濩，后者名鱼凫。此三代各数百岁，皆神化不死，其民亦颇随王去。鱼凫田于湔山，得仙。今庙祀之于湔。时蜀民稀少。

又《先蜀记》云：

蚕丛始居岷山石室中。

所谓“神化不死”，应该是羽化登仙的意思。鱼凫田猎，于山林间遇到仙人，得授仙道，其后修炼升天。蚕丛“纵目”，而始居岷山石室，似乎也有修道通神的经历。甚至后来的望帝杜宇，最后也是禅让退隐，令后代的诗人叹惜不已。按圣王出家修道，乃是韦陀古史的一大事件，也是韦陀帝王道的一大传统，列王代有奉行，最出名的如《往世书》里的婆罗多大帝（Bharata Maharaja）和黎沙巴天人（Rshabadeva），皆盛年弃位，出家修炼。又有神王罗摩、克里希那，最后隐迹升天，其民皆随之而去，尽归不死灵界。饶宗颐先生曾撰《三首神考》认为，华夏上古“不死”之说与印度不死观念相同。由此看来，古蜀似乎颇受韦陀出世思想之濡染。巴蜀为古道教之发源地，其中似乎不无线索可寻。三星堆祭祀坑出土一枚玉璋，上面刻有神山之下结手印跏趺打坐的祭司形象。流传至今的两部蜀史，西汉扬雄的《蜀王本纪》和东晋华璩的《华阳国志》，对于古蜀历史文化的记载，通篇弥漫了神仙家的浓重气息。可以说，整部蜀古史就是由方术和神仙家言交织而成的宗教体系。直至汉代，还流传着蜀地仙人王乔、彭祖的传说。《淮南子·齐俗》云：“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纳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渺，上通云天”，分明是古印度瑜伽仙人（Rshi）的做派。

古蜀的先王名鱼凫。据饶先生考证，鱼凫与《山海经》里鱼身人面的氐人有关（参考饶宗颐《氐人半身为鱼的神话与蜀人的太阳崇拜》）。《大荒西经》云：

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有互（氐）人之国。炎帝之孙名曰灵恝，灵恝生氐人，是能上下于天。

赫懿行疏谓此即《海内南经》之氐人。《海内南经》云：

氐人国，在建木西；其为人，人面鱼身而无足。

郭璞注云：“《画》胸之上人，胸以下，鱼也。”《画》指《畏兽画》，为郭璞所亲眼目睹。

《山海经图赞》云：

炎帝之苗，实生氐人。死则复苏，厥身为鳞。

饶宗颐先生以为鱼妇复活的神话可能与西亚和印度的太阳鱼神有关。苏美尔神话里有人形太阳鱼，名为S’ukha或Biesh，象征着“复活”。L.A.瓦迪尔（L.A Wadill）所据亚莱德（Layard）提供的鱼形人像，原出柏林博物馆所藏阿苏尔（Assur）的塞纳克里布（Sennacherib）时代（AV704-681）的浮雕。据称此为披上了鱼形动物的水神，能赐予生命和复活之甘露。或谓指西亚巨神埃阿（Ea），莱德认为是女神妮娜（Nina）。埃阿一名，近东史家研究即E（house）与a（ab即水）的合音，义即水居。

韦陀神话代表日神的毗湿奴亦以人首鱼身为神像（左）；苏美尔神话里的人形太阳鱼（中）；古希腊水神波塞冬（右）


韦陀神话代表日神的毗湿奴亦以人首鱼身为神像，人面鱼身而无足，与《山海经》氐人的形象正相吻合。《梨俱韦陀》之《筏楼那赞》谓水神筏楼那：“彼持诸有，全能通晓；太阳名号，秘密奥义”，“彼行宇内，处处现身”，可知筏楼那亦为人形太阳鱼一类能“上下于天”的神祇，且筏楼那最早兼具至尊神毗湿奴的身位。在《往世书》中，水神筏楼那有时也被描述为蛇形，并有阴性能力或说配偶，名为筏楼尼（Varuni），能赐予永生之甘露。水神是阴阳合体，蛇鱼互变，这似乎解释了“蛇乃化为鱼”的来历。

这样看来，氐人即是太阳鱼神或水神筏楼那，因为是阴阳合体，也可变现出女身，故称之曰妇。鱼凫与鱼妇同音，有时也写作鱼符或鱼复。鱼妇枯而复苏，正是太阳鱼神“复活”能力或筏楼尼之表现，盖鱼有冬眠之习，春风至则复苏。“颛顼”或为冬至之神。蜀王鱼凫以神名为号，犹如开明以九头虎神之名为号，这种以神名为人名的风习，在印度自古即有，至今沿袭不已。

综上所述，蜀古史透出浓厚的韦陀文化气息，三星堆古国崇拜韦陀水神，古蜀先王且以之为名号，古蜀之为史前雅利安文化圈之一分子，似乎已经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