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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生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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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简《太一生水》论“太一”是宇宙创生的本原、最高的形而上实体,这是不成问题的。但令人困惑的是“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以及“太一藏于水,行于时”的说法。“太一”何以单单先生出水呢?既然“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它是宇宙万物的终极创生者,那么生水应该是不成问题的。但问题是,在《太一生水》篇中首先讲到的是“太一生水”,然后才生天生地。“水”的重要性竟然超出了天地?这究竟是什么“水”呢?“太一”又如何藏于“水”呢?

已有的古代文献似乎都不足以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学者大多从诸子对水或水性的刻画中寻找答案,例如老子“上善若水”之类的说法。但显然文不对题,过于牵强。但如果我们将目光转移到全球整个上古文明,一个玄远瑰伟的宇宙化生神话就浮现出来了。古埃及、西亚、希伯来、美洲皆有水化宇宙的神话。本书在第四章第二节中考证,这些面貌相似的神话的原型出于韦陀诸经。水化宇宙的创世模式在韦陀诸经中得到了完整、系统、精奥的讲述,相比之下,其他神话传统的寓言式描述显得幼稚、零碎。

根据《那罗衍那奥义书》,至高人格神那罗衍那的梵文本义即是“以水为居者”,他藏于大水之中央,化生出火风日月、万神万灵、草木人畜,以至于时间四季(引文见前)。《奥义书》之创世说,是典型的东方式的化生创世,即张光直所谓的“巫术性的宇宙”,宇宙现象乃是超自然能量变形转化的结果,而不是像在犹太基督教传统中的自虚无而生的“创造”,这与《太一生水》篇中太一与水、天地、阴阳相辅相生的创世模式是相同的。

“以水为居者”那罗衍那创世的过程,在属于韦陀圣传经部分的《薄伽梵往世书》第二篇中还有更详细的描述(引文见本书第四章第二节)。其中说到,物质展示(adibautic)即不断变化的自然,表现为阴、阳、中和三种气性的互相斗争消长,相当于华夏哲学体系中的“地”;负责控制的生物(adidavic)即诸神、神明,相当于华夏哲学体系中的“天”;被控制的生物(adhyatmic)即众生、有情,相当于华夏哲学体系中的“人”,此三者皆为那罗衍那之能量所化生。《白虎通·天地》篇对天、地有一段分说:“天者,何也?天之为言镇也,居高理下,为人镇也。地者,元气之所生,万物之祖也。地者,易也,万物怀任,交易变化。”与韦陀之说极为相近。

结合以上源于不同文本的韦陀经文来看,那罗衍那即是宗教之独一至上神,也是弥纶天地的玄学本体。彼至大而无外,至小而无内,既超越于天地之外,又内在于万物之中,无为而又无不为。彼化生一切,摄持一切,彼即是一切。如《摩诃那罗衍那奥义书》所说“无有高于彼者兮,无逾彼微;超卓而为至极兮,大之极巍;为一而非显了兮,无极其相,为大全兮,太古,出幽冥之上……周流乎诸世界兮,周遍群有;尽诸方与诸极兮,无不周逻;造物主父兮,太始生者,为大道之自体兮,生而为自我”。与《老子》“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段可以对照。也与《太一生水》之论“太一”契合:“是故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或(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此天之所不能杀,地之所不能厘,阴阳之所不能成”,其形容道体之妙,如出一口。尤其通行本《老子》“有物混成”句,郭店简本写作“有状混成”,其形上超越之意味更显明晰。《老子》这一段文字形容道体,又以道统摄天、地、人,与韦陀典关于至尊者那罗衍那及其三种能量的说法可谓妙合无间。那罗衍那之卧于胎藏海中,以其宇宙阴性能量创生时间、宇宙、诸神、众生,以及感知对象(寒热、湿燥),可能就是“太一生水”“太一藏于水,行于时”的原始神话图景。“太一”所生、所藏的“水”也不是普通五行中的“水”,而是犹如万物子宫的胎藏海或原始混沌大水。

那罗衍那即韦陀之至高人格神毗湿奴。毗湿奴的主宰化身有三重,对应于宇宙创造的三个进向。据《薄伽梵往世书》的记载,第一重主宰化身称为原因海毗湿奴,以瑜伽龟息(Yoga-nidra)卧于永恒、黑暗之原因海,呼吸之间无数宇宙由他的皮肤毛孔中产生出来。随后,原因海毗湿奴分身进入各个宇宙,示现为第二重主宰化身胎藏海毗湿奴,这个化身以其分泌的汗液创造了充塞宇宙1/3的胎藏海,并从肚脐里孕生出宇宙莲花,宇宙第一始祖梵天遂诞生于莲花之巅,开始创造宇宙万物;由是胎藏海毗湿奴又分身为第三重主宰化身乳海毗湿奴,进入天地万物及众生心中,行操控、护持、观监之职权,是为最胜我(Paramatman)或宇宙超灵,居于北极星。[327]

根据前文考证,华夏神话体系里的伏羲,即梵文毗湿奴之华夏对音。按照伏羲所居之地,华夏神话体系中的伏羲可以分为原始混沌大水里的创世大神伏羲(出现于马王堆楚帛书《创世篇》)和《太一生水》之太一、居于北辰的众神之主少皞伏羲、居于太阳的太皞伏羲,他们分别对应于韦陀神话体系中至高人格神毗湿奴的不同分身,即原因海和胎藏海毗湿奴、居于北极星的乳海毗湿奴、居于太阳的大日那罗衍那。图示如下:

除了创世大神伏羲即原因海和胎藏海毗湿奴的坐驾是巨蛇或龙,其余两个居于宇宙星体之上的毗湿奴亦即伏羲的分身相都以神鸟或凤为坐驾,由此缥缈难征的灵知神话进入可见的宇宙空间,并与可以进行实际观测的灵知天文结合,产生了各种神秘的灵知象征符号,例如仰韶、大汶口文化中的象征太阳崇拜的日鸟图纹,红山、三星堆、良渚的象征“北斗帝车”的鹰猪神徽,以及贯穿五千年华夏文明的龙凤崇拜。出土于荆门的“兵避太岁戈”,以及马王堆的帛画《避兵图》,据李零先生《中国方术续考》考证,上面的图像就是汉代所谓“太一锋”。“兵避太岁戈”援部纹饰上的浮雕“太一”为戎装神人,头戴“鹖冠”,身披甲胄,双手和胯下各有一龙,左足踏月(在右),右足踏日(在左)。按韦陀文献里描述的毗湿奴,通常也是顶盔持械的武士形象,乘大鹏鸟迦鲁达,以天龙蛇沙为卧具,常被视为克制阿修罗的战神。“太一”掌控三龙,应象征“太一”掌控天地人三极,犹摩诃那罗衍那之操纵毗湿奴(和气之御神)、梵天(阳气之御神)、湿婆(阴气之御神)。包山楚墓占卜简把“太一”当作主神,并提到云君(相当于《九歌》中的“云中君”)、“司命”(疑即《九歌》中的“大司命”)、“司祸(过)”(疑即《九歌》中的“少司命”)等神,据此李零认为“太一”即《九歌》中的“东皇太一”,并与基督教的God有一定的相似性。“太一”崇拜西汉尤盛,几乎属于国家宗教。在武帝诸祠中,祭祀太一的甘泉宫最尊。美国学者班大为在《北极简史:附“帝”字的起源》一文中考证,“太一”指称的是北极星,尤其是紫微垣右枢(天龙座Thuban)以及另外一颗帝星(Kochab)的混合形象。而甲骨文“帝”字,尤其是该字上端的倒三角形或交叉线,是对北极星或帝星位置的一种标示。他由此推断,“帝”和“太一”之间具有同一性。[328]

甲骨文“帝”字,尤其是该字上端的倒三角形或交叉线,是对北极星或帝星位置的一种标示。


毗湿奴/伏羲/太一即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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